宣家坳是位於慶州北面,與保安軍交界的一個莊子,如今已近廢棄了。
羅業等人抵達時,時間已近黃昏,秋雨未歇。灰黑色天幕下的廢棄村莊看來儼如無人的鬼蜮。事實上,這一路過來未曾再與女真軍隊撞上,他們心中便有些準備了。失散的黑旗軍大部隊不曾往這邊來,很可能是往西南方向去了。
他們撲了個空。
這一天的雨淋下來,眾人的精神都有些萎靡,幾匹俘獲的女真戰馬看來更是懨懨的,開始拉稀,已經無力奔走。接下來便只能在附近找地方過夜。
出於謹慎考慮,一行人隱匿了行跡,先派出斥候往前方宣家坳的廢村裡過去探查情況,隨後發現,此時的宣家坳,還是有幾戶人家居住的。
在那看起來經過了不少混亂局勢而荒廢的村莊裡,此時居住的是六七戶人家,十幾口人,皆是老邁貧弱之輩。黑旗軍的二十餘人在村口出現時,首先看見他們的一位老人還轉身想跑,但顫巍巍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目光驚恐而迷惑地望著他們。羅業首先上前:“老丈不要怕,我們是華夏軍的人,華夏軍,竹記知不知道,應該有那種大車子過來,賣東西的。沒有人通知你們女真人來了的事情嗎?我們為抵抗女真人而來,是來保護你們的……”
他說過之後,又讓本地計程車兵過去複述,破爛的村莊裡又有人出來,看見他們,引起了小小的騷亂。
這場小騷亂不久之後總算還是平息了,村莊中的十幾名老弱之人在這裡過的是極難的生活,看來家中已無後人,也沒有能力再遷去其它地方,因此呆在這裡艱難度日,說是苟延殘喘也不為過。見到羅業等人的第一反應他們本是想要逃跑,但這樣的距離下,逃跑也已無用,他們這才選出一名看來見過些許世面的乾瘦老人前來交涉。
羅業表達了善意,大致說明狀況之後,二十餘人找了幾間還能遮雨的房子,在其中點起火來。他們在屋外殺了兩匹戰馬,又將另外兩匹已經不好行動的戰馬分給村中人,再搭了些許乾糧。村中的老人誠惶誠恐地收下,其後倒也變得友善起來。
乾瘦的老人對他們說清了這裡的情況,其實他就算不說,羅業、渠慶等人多少也能猜出來。
自去年年初開始,南侵的西夏人對這片地方展開了大肆的屠殺,先是大規模的,後來變成小股小股的殺戮和摩擦,以十萬計的人在這段時間裡死去了。自黑旗軍打敗西夏大軍之後,非聚居區域持續了一段時間的混亂,逃亡的西夏潰兵帶來了第一波的兵禍,然後是匪患,接著是饑荒,饑荒之中,又是更加激烈的匪患。這樣的一年時間過去,種家軍統治時在這片土地上維持了數十年的生機和秩序,已經完全打破。
宣家坳距離城市太遠,原本聚居於此的人,死的死走的走,這片地方已經不太適合居住了。十餘人因為年紀老邁,僥倖倖存後也很難選擇離開,他們在附近原本還種了些田地、麥子,前不久秋收,卻又有山匪幾次三番的過來,將糧食搶得差不多了,如果沒有糧,這個冬天,他們只能以野菜樹皮為實,又或者活生生地被凍餓而死。
羅業等人分給他們的戰馬和乾糧,多少能令他們填飽一段時間的肚子。
那老人面黃肌瘦,口齒不清地說到最後,只是千恩萬謝。羅業等人聽得辛酸,問起他們日後的打算,隨後跟他們說起女真人來了的事情,又說起小蒼河,說起延州、慶州等地或有粥飯可領,老人卻又是一片茫然——他們在這片地方太久了,畏懼於外面的世界,也並不知道換個地方還能如何生存。
這番交涉之後,那老人回去,隨後又帶了一人過來,給羅業等人送來些乾柴、可以煮熱水的一隻鍋,一些野菜。隨老人過來的乃是一名女子,乾乾瘦瘦的,長得並不好看,是啞巴沒法說話,腳也有些跛。這是老人的女兒,名叫宣滿娘,是這村中唯一的年輕人了。
他讓這啞女替眾人做些粗活,目光望向眾人時,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終沒有說什麼。
他們殺了馬,將肉煮熟,吃過以後,二十餘人在這裡歇了一晚。卓永青已淋了兩三天的雨,他在小蒼河受過高強度的訓練,平日裡或許沒什麼,此時由於胸口傷勢,第二天起來時終於覺得有些頭暈。他強撐著起來,聽渠慶等人商量著再要往東南方向再追趕下去。
此時,窗外的雨終於停了。眾人才要啟程,陡然聽得有慘叫聲從村子的那頭傳來,仔細一聽,便知有人來了,而且已經進了村子。
門外的渠慶、羅業、侯五等人各自打了幾個手勢,二十餘人無聲地拿起兵器。卓永青咬緊牙關,扳開弩弓上弦出門,那啞巴跛女從前方跑過來了,指手畫腳地對眾人示意著什麼,羅業朝對方豎起一根手指,隨後擺了擺手,叫上一隊人往前方過去,渠慶也揮了揮手,帶上卓永青等人沿著房屋的牆角往另一邊繞行。
前方的村落間聲音還顯得混亂,有人砸開了房門,有老人的慘叫,求情,有人大喊:“不認得我們了?我們乃是羅豐山的義士,此次出山抗金,快將吃食拿出來!”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又有人喊:“糧在哪!都出來,你們將糧藏在哪裡了?”
“砸爛他們的窩,人都趕出來!”
“老東西……”
山匪們自北面而來,羅業等人順著牆角一路前行,與渠慶、侯五等人在那些破舊土房的空隙間打了些手勢。
——大概六十人。
——有馬。
外面的喊聲還在繼續:“都給我出來!”
“這是什麼東西——”
“有兩匹馬,你們怎會有馬……”
——動手,殺了他們。
牆後的黑旗士兵抬起弩弓,卓永青擦了擦鼻子,毛一山抖了抖手腳,有人扣動機簧。
刷刷幾下,村莊的不同地方,有人倒下來,羅業持刀舉盾,陡然衝出,吶喊聲起,慘叫聲、碰撞聲更為劇烈,村莊的不同地方都有人衝出來,三五人的陣勢,兇悍地殺入了山匪的陣型當中。
“有人——”
“救……”
“小心……”
“受死——”
羅業的盾牌將人撞得飛了出去,戰刀揮起、劈下,將披著木甲的山匪胸口一刀劈開,無數甲片飛散,後方長矛推上來,將幾名山匪刺得後退,長矛拔出時,在他們的胸口上帶出鮮血,然後又猛地刺進去、抽出來。
“你們是什麼人,我乃羅豐山義士,你們——”
卓永青奮起全力,將一名高聲呼喊的看來還有些武藝的山匪頭目以長刀劈得連連後退。那頭目只是抵擋了卓永青的劈砍片刻,旁邊毛一山已經料理了幾名山匪,持著染血的長刀一步步走過去,那頭目目光中狠勁一發:“你莫以為老子怕你們——”刀勢一轉,長刀揮舞如潑風,毛一山盾牌抬起,行走間只聽砰砰砰的被那頭目砍了好幾刀,毛一山卻是越走越快,逼近間一刀捅進對方的肚子裡,盾牌格開對方一刀後又是一刀捅過去,一連捅了三刀,將那人撞飛在血泊裡。
這場戰鬥很快便結束了。進村的山匪在倉惶中逃掉了二十餘人,其餘的大多被黑旗軍人砍翻在血泊之中,一部分還未死去,村中被對方砍殺了一名老者,黑旗軍一方則基本沒有傷亡,唯有卓永青,羅業、渠慶開始吩咐打掃戰場的時候,他搖搖晃晃地倒在地上,乾嘔起來,片刻之後,他暈厥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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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永青並未在這場戰鬥中受傷,只是胸口的骨傷撐了兩天,加上風寒的影響,在戰鬥後脫力的此時,身上的傷勢終於爆發出來。
腦子裡迷迷糊糊的,殘留的意識當中,班長毛一山跟他說了一些話,大抵是前方還在戰鬥,眾人無法再帶上他了,希望他在這邊好好養傷。意識再清醒過來時,那樣貌難看的跛腿啞女正在床邊喂他喝草藥,草藥極苦,但喝完之後,胸口中微微的暖起來,時間已是下午了。
卓永青的精神稍稍的放鬆下來,雖然作為延州本地人,也曾知道什麼叫做民風彪悍,但這畢竟是他第一次的上戰場。隨著同伴的連番輾轉廝殺,看見那樣多的人的死,對於他的衝擊還是極大的,只是無人對此表現異常,他也只能將複雜的情緒在心底壓下來。
反倒是此時放鬆了,閉上眼睛,就能看見血淋淋的情景,有許多與他一同訓練了一年多的同伴,在第一個照面裡,死在了敵人的刀下。這些同伴、朋友此後數十年的可能性,凝在了一瞬間,陡然結束了。他心中隱隱的竟害怕起來,自己這一生可能還要經過很多事情,但在戰場上,這些事情,也隨時會在一瞬間消失掉了。
這種情緒伴隨著他。房間裡,那跛腿的啞女也坐在門邊陪著他,到了傍晚時分,又去熬了藥過來喂他喝,然後又喂他喝了一碗粥。
天光將盡時,啞女的父親,那乾瘦的老人也來了,過來問候了幾句。他比先前總算從容了些,但言語吞吞吐吐的,也總有些話似乎不太好說。卓永青心中隱隱知道對方的想法,並不說破。在這樣的地方,這些老人可能已經沒有希望了,他的女兒是啞巴,跛了腿又不好看,也沒辦法離開,老人可能是希望卓永青能帶著女兒離開——這在許多貧苦的地方都並不出奇。
老人沒開口,卓永青當然也並不接話,他雖然只是延州平民,但家中生活尚可,尤其入了華夏軍之後,小蒼河河谷裡吃穿不愁,若要娶親,此時足可以配得上西北一些大戶人家的女兒。卓永青的家中已經在張羅這些,他對於未來的妻子雖然並無太多幻想,但對眼前的跛腿啞女,自然也不會產生多少的喜愛之情。
他的身體素質是不錯的,但骨傷伴隨風寒,第二日也還只能躺在那床上靜養。第三天,他的身上還是沒有多少力氣,但感覺上,傷勢還是快要好了。大概中午時分,他在床上陡然聽得外頭傳來呼聲,隨後慘叫聲便越來越多,卓永青從床上下來,努力站起來想要拿刀時,身上還是無力。
那啞女從門外衝進來了。
她沒有打手勢,口中“阿巴阿巴”地說了幾聲,便過來扶著卓永青要走,卓永青掙扎著要拿自己的刀盾衣甲,那啞女拼命搖頭,但終於過去將這些東西抱起來,又來扶卓永青。
此時卓永青全身無力,半個身子也壓在了對方身上,好在那啞女雖然身材瘦小,但極為堅韌,竟能扛得住他。兩人跌跌撞撞地出了門,卓永青心中一沉,不遠處傳來的喊殺聲中,隱約有女真話的聲音。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兩人穿過幾間破屋,往不遠處的村子的破舊祠堂方向過去,跌跌撞撞地進了祠堂旁邊的一個小房間,啞女放開他,努力推開牆角的一塊石頭,卻見下方竟是一個黑黑的洞窖。啞女才要過來扶他,一道身影遮蔽了房門的光芒。
卓永青下意識的要抓刀,他還沒能抓得起來,有人將他一腳踢飛。他此時穿著一身單衣,未著甲冑,因此對方才未有在第一時間殺死他。卓永青的腦袋砰的牆角撞了一下,嗡嗡作響,他努力翻過身子,啞女也已經被打翻在地,門口的女真士兵已經大喊起來。
有其它的女真士兵也過來了,有人看到了他的兵器和甲冑,卓永青胸口又被踢了一腳,他被抓起來,再被打翻在地,然後有人抓住了他的頭髮,將他一路拖著出去,卓永青試圖反抗,然後是更多的毆打。
村子中央,老人被一個個抓了出來,卓永青被一路踢打到這邊的時候,臉上已經打扮全是鮮血了。這是大約十餘人組成的女真小隊,可能也是與大隊走散了的,他們大聲地說話,有人將黑旗軍留在這裡的女真戰馬牽了出來,女真人大怒,將一名老人砍殺在地,有人有過來,一拳打在勉強站住的卓永青的臉上。
他砰的摔倒在地,牙齒掉了。但些許的痛楚對卓永青來說已經不算什麼,說也奇怪,他先前想起戰場,還是恐懼的,但這一刻,他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反倒不那麼恐懼了。卓永青掙扎著爬向被女真人放在一邊的兵器,女真人看了,又踢了他一腳。
卓永青繼續爬,附近,那啞女“阿巴阿巴”地竟在掙扎,似乎是想要給卓永青求情。卓永青只是眼角的餘光看著這些,他仍舊在往兵器那邊伸手,一名女真說了些什麼,然後從身上拔出一把細長的刀來,猛地往地上紮了下去,卓永青痛呼起來,那把刀從他的左手手背扎進去,扎進地裡,將卓永青的左手釘在那兒。
卓永青的叫喊中,周圍的女真人笑了起來。此時卓永青的身上無力,他伸出右手去夠那刀柄,然而根本無力拔出,一眾女真人看著他,有人揮起鞭子,往他背後抽了一鞭。那啞女也被打翻在地,女真人踩住啞女,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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