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塵舞動,房屋內外靜靜的,像是沒有人在。春日的氣息微寒,帶著些許的溼潤,浸入人的肌膚裡。範弘濟便站在那裡,看著房間裡的眾人,端詳著每一個人的臉色。羅業看看桌上的那兩顆人頭,然後將目光平靜地挪開了,寧毅在門外微笑著,他打量範弘濟,然後也打量了房間裡眾人的表情,就在範弘濟似乎想要說話時,開了口。
“哈哈,範使者膽子真大,令人佩服啊。”
“哦?”範弘濟轉過頭來,笑望走進來的寧毅,“寧先生何出此言。”
“若這兩位勇士真是小蒼河的人,範使者這樣過來,豈能全身而退。”寧毅走到那桌前,在木盒子上拍了拍,笑著說道。
範弘濟也笑:“哈哈,寧先生言重了,範某可不是這樣想的,若這兩位勇士真是貴屬之中的人,貴屬又如此不智,恐怕此次天下大變,小蒼河也難全身而退啊。或者……就無身可退了呢。”
“如同你我之前說的,那總得打過才知道。”
範弘濟目光一凝,看著寧毅片刻,開口道:“這麼說來,這兩位,真是小蒼河中的勇士了?”
寧毅的目光掃過房間裡的眾人,一字一頓:“當然不是。”
“可我看貴屬下的表情,可不是這樣說的。”
範弘濟慢條斯理,一字一頓,寧毅隨即也搖搖頭,目光溫和。
“範使者,穀神大人與時院主的想法,我明白。可您拿兩顆人頭這樣子擺過來,您面前一堆玩刀的年輕人,任誰都會覺得您是挑釁。而且說句實在話,貴國在汴梁抓去近二十萬人,固然是武朝無能,我不願與貴國為敵,可若是真有辦法救這些人,哪怕是贖買,我也是很願意做的。範使者,如寧某昨日所說,我小蒼河雖有華夏之人不投外邦的底線,但很願意與人來往貿易。您看,你們金國一場大仗就抓來幾十萬人,若真的願意買賣,你們穩賺不賠啊。”
範弘濟正要說話,寧毅靠近過來,拍拍他的肩膀:“範使者以漢人身份,能在金國身居高位,家中於北地必有勢力,您看,若這生意是你們在做,你我聯手,未嘗不是一樁美事。”
寧毅還要說話,對方已揮了揮手:“寧先生果然能言會道,只是漢人俘虜亦不許買賣外邦,此乃我大金決策,不容更改,因此,寧先生的好意,只得辜負了,若這人頭……”
“哎,誰說決策不能更改,必有折衷之法啊。”寧毅攔住他的話頭,“範使者你看,我等殺武朝皇帝,如今偏於這西北一隅,要的是好名聲。你們抓了武朝俘虜,男的做工,女人充作娼妓,固然有用,但總有用壞的一天吧。譬如說,這俘虜被打打罵罵,手斷了腳斷了,瘦得快死了,於爾等無用,你們說個價格,賣於我這邊,我讓他們得個善終,天下自會給我一個好名聲,你們又能多賺一筆。你看,人不夠,你們到南面抓就是了。金國軍隊天下無敵,俘虜嘛,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這個提議,粘罕大帥、穀神大人和時院主他們,未必不會感興趣,範使者若能從中促成,寧某必有重謝。”
範弘濟皺起眉頭:“……斷手斷腳的,快死的,你們也要?”
“當然更想要身體康健的,但萬事開頭難嘛,我們的想法不多,可以慢慢來。”
“寧先生,此事非範某可以做主,還是先說這人頭,若這兩人並非貴屬,範某便要……”
房間之中的氣氛原本肅殺,此時卻變得有些怪異起來,那範弘濟也是人傑,將話題拉回來,便要去拿那兩顆人頭。也在此時,寧毅伸手將近處的放人頭的箱子推了一下:“人頭就留下吧。”
“嗯?”範弘濟偏過頭來,盯著寧毅,一字一頓,彷彿抓住了什麼東西,“寧先生,這樣可容易出誤會啊。”
“誤不誤會的,關係都不大。”寧毅隨意地擺了擺手,“既然都是勇士,必然屬於這南面的某一方,正好範使者送過來,我打聽一下,為他們大肆做做宣傳,而後將頭送回去,這就是個人情,有人情,才有往來,才有生意。範使者,拿來的禮物,豈有收回去的道理。”
“寧先生若拿了,範某回去,可就要如實稟報了。”
“當然要如實稟報,肯定要稟報,範使者儘管說這人是我小蒼河的,又或者將今日之事原封不動地複述,都沒有關係。就算這人真是我的,也只表現了我想要做買賣的拳拳之意嘛,範使者不妨順勢提提這件事。”寧毅攬著範弘濟的肩膀,“來,範使者,此地無趣,我帶你去看看自汴梁城帶出來的珍奇之物。”
“你……”
範弘濟還要掙扎,寧毅帶著他出去了。眾人只聽得那範弘濟出門後又道:“寧先生巧舌如簧,只怕無用,昨日範某便已說了,此次大軍前來為的是什麼。小蒼河若不願降,不願拿出火器等物,範某說什麼,都是毫無意義的。”
“寧某也是那句話,你們要打,我們就接。女真於白山黑水中殺出,滿萬不可敵,不過為求活而已,我等也是如此,若婁室將軍心意已決,我等必慷慨以待,此事簡單。但若是稍有轉機,寧某當然更加喜歡,範使者不要嫌我嘮叨,只要貴方公正、公平、有善意,火器之事,也不是不能談的嘛。”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哦……”
“只是我等居於山中,此物乃我華夏軍立身之本,真要換去,大金一方也得有誠意,有很多誠意才行。這樣的事情,想必範使者可以理解?哈哈,請這邊走……”
兩人的聲音逐漸遠去,房間裡還是安安靜靜的。擺在桌子上,盧延年與副手齊震標的人頭看著房間裡的眾人,某一刻,才有人陡然在桌上錘了一錘。先前在房間裡主持講課和討論的渠慶也沒有說話,他站了一陣,舉步走了出去。大約半個時辰之後,才再度進來,寧毅隨後也過來了,他進到房間裡,看著桌上的人頭,目光肅然。
過了一陣,他回過頭來,看房間裡一直站著的眾人:“臉都被打腫了吧?”
人群中,名叫陳興的年輕人咬了咬牙,然後陡然抬頭:“報告!先前那姓範的拿東西出來,我未能控制,握拳聲音恐怕被他聽到了,自請處分!”
旁邊便也有人說話:“我也自請處分!”
“寧先生,我去弄死他,反正他已經看出來了。”又有人這樣說。
“如西夏那般,反正是要打的。那就打啊!寧先生,我等未必幹不過完顏婁室!”
“大不了一死!”
寧毅的目光掃過他們的臉,眉頭微蹙,目光冷淡,偏過頭再看一眼盧延年的頭:“我讓你們有血性,血性用錯地方了吧?”
他繞到桌子那邊,坐了下來,敲打了幾下桌面:“你們先前的討論結果是什麼?我們跟婁室開戰,必勝嗎?”
“沒有。”羅業開口道,“最好是有更多的時間。”
寧毅看了他一眼:“打西夏,是早先就定下的戰略目標,不論對西夏使者做出什麼事情,戰略不變。而現在,因為被打了一個耳光,你們就要改變自己的戰略,提前開戰,這是你們輸了,還是他們輸了?”
他話語平靜,房間裡沒有回答,寧毅繼續說了下去:“金國以女真人為主,能在朝堂上有位置的漢人,都不容小覷。範弘濟給我一個下馬威,沒錯,我很難堪,已經死了的盧掌櫃,讓我更難受。但我之前跟你們說過什麼?不是會怒髮衝冠的就叫男人,所謂男人,要看顧好你們背後的人,你們都是帶兵的將領,每個人手下幾百條人命,你們做決策的時候,開不得半點玩笑,容不得半點衝動,你們必須給我冷靜到極點,你們的每一分冷靜,可能都是幾個人的命。”
他目光肅然地掃過了一圈,然後,微微放鬆:“女真人也是這樣,完顏希尹跟時立愛看上我們了,不會善了。但今天這兩顆人頭不管是不是我們的,他們的決策也不會變,完顏婁室會平定其它地方,再來找我們,你殺了範弘濟,他們也不會明天就衝過來,但……未必不能拖延,不能談談,只要可以多點時間,我給他跪下都行。就在剛才,我就送了幾樣書畫、銅壺給他們,都是無價之寶。”
“送禮有個訣竅。”寧毅想了想,“公開送給他們幾個人的,他們收下了,回去可能也會拿出來。所以我選了幾樣小、但是更貴重的玉器,這兩天,還要對他們每個人私下裡、偷偷的送一遍,這樣一來,哪怕明面上的好東西拿出來了,暗地裡,他還是會有顆私心。只要有私心,他回報的訊息,就一定有偏差,你們將來為將,辨認訊息,也一定要注意好這一點。”
寧毅沉默片刻,道:“這個送禮、裝孫子的事情,你們有誰,願意跟我一起去的?”
這句話出來,房間裡的眾人開始陸續開口,自告奮勇:“我。”
“寧先生,我願意去!”
寧毅笑了笑:“開玩笑的。”
他站了起來:“還是那句話,你們是軍人,要保有血性,這血性不是讓你們衝昏頭腦、搞砸事情用的。今天的事,你們記在心裡,將來有一天,我的面子要靠你們找回來,到時候女真人要是不痛不癢,我也不會放過你們。”
“至於現在,做錯了要認,捱打了立正。盧掌櫃的與齊兄弟的人頭,要過幾天才能下葬,你們都給我好好記住他們,我們不是最痛的。”他看著那兩顆人頭,過了好久,方才吐出一口氣,“好了,孫子我和竹記的兄弟去裝,對你們就一個要求,這兩天,見到姓範的他們,控制住自己……”
他敲了敲桌子,轉身出門。
“……要友善。”
此後的一天時間裡,寧毅便又過去,與範弘濟談論著生意的事情,趁著過來的幾人落單的機會,給他們送上了禮物。
二月二十九這天,範弘濟離開小蒼河,寧毅將他送出了好遠,最終分別時,範弘濟回過頭去,看著寧毅誠懇的笑臉,心中的情緒有點無法歸納。
其實,如果真能與這幫人做起人口生意,估計也是不錯的,到時候自己的家族將獲利無數。他心想。只是穀神大人和時院主他們未必肯允,對於這種不願降的人,金國沒有留下的必要,而且,穀神大人對於火器的重視,並非只是一點點小興趣而已。
婁室大人這次經略關陝,那是女真族中戰神,縱然身為漢臣,範弘濟也能清楚地知道這位戰神的恐怖,不久之後,他必將橫掃西北、與黃河以北的這一切。
可惜了……
此時,於西北各地,不僅是小蒼河。折家、種家所屬各處、各個勢力,女真人也都派出了使者,進行勸說招降。而在遼闊的中原大地上,女真三路大軍洶湧而下,數量以百萬計的武朝勤王軍隊集結各處,等待著碰撞的那一刻。
不久,碰撞到來了。
雲中府。
盧明坊自藏匿之處虛弱地爬出來,在夜色中悄然地尋找著食物。那是破舊的房舍、雜亂的庭院,他身上的傷勢嚴重,意識模糊,連自己都不清楚是怎麼到這的,唯一握緊的,是手中的刀。
一陣腳步聲和說話聲似乎從外面過去了,盧明坊吸了一口氣,掙扎著起來,試圖在那破舊的房舍裡找到可用的東西。後方,傳來吱呀的一聲。
門打開了,旋又關上。
盧明坊艱難地揚起了刀,他的身體搖晃了兩下,那身影往這邊過來,步伐輕盈,幾近無聲。
“不要害怕,我是漢人。”
這聲音輕柔平穩,罕見的,帶著一絲堅定的氣息,是女子的聲音。在他倒下前,對方已經走了過來,穩穩地扶住了他的手和肩膀。暈厥的前一刻,他看到了在微微的月光中的那張側臉。美麗、柔韌、而又冷靜。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陳文君。
本章已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