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朝建朔元年,九月十七,西北慶州,一場在當時看來匪夷所思而又異想天開的投票,在慶州城中展開。
無論這場投票在後世被冠以怎樣的嘉譽和何等開天闢地的形容,在當時的西北,多數人其實是搞不清楚情況的。它的整個過程大概是這樣,首先是由華夏軍與種、折兩方面會談,商議了有關投票、統計、公證的流程,由三家各自指派了數名當地德高望重的人士作為監督團,然後竹記的說書人在慶州城內外進行了大概十五天的宣講,坦白說,過程乏味而又無聊,大概聽懂了是怎麼一回事的鄉民開始詢問坊間、村落宿老們的意見。
十六這天,匆匆趕來的小撥種家、折家軍隊領著慶州周圍數個地方的村民進城,人數聚集之後,他們每人被髮放一張紙條,按上自己手印,在大家的監督之中,投入三個繪有不同圖案的箱子。整個過程持續三天,後來確定的所有投票人數,是兩萬八千七百三十二張。
又三天,黑旗軍從慶州拔營而走。
整個事情的發生,乾淨利落,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一直到事情結束,世界安靜而寥落,許多人鬧不清楚這發生的到底是什麼。
在這事情的整個過程裡,種、折兩家都是做了大量的準備和後手的,在心中也預期著各種可能出現的狀況。政治舞臺上,大人物的話從來不可信,寧毅的話慷慨激昂,但又美好空洞得像是夢話一場,他們先前未曾與寧毅打過交道,要從斥候傳回來的是市井間流傳的訊息裡推,其實也算不得準確。但無論如何,在配合這出“鬧劇”的同時,種、折兩方的心中,都留有大量的餘地。
對方是否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是否用這樣的“投票”在掩飾一些什麼東西,是否要挑撥離間,是否要對我們動手,又是否會在投票之中動什麼手腳,讓大家不管怎麼投結果都一樣?
這些事情若是發生,他們一點都不會覺得吃驚。
然而什麼都沒有。
鬧劇結束,原本便在管理慶州的種家,得到了超過一半以上的高票。此時為了推動“鬧劇”的進行,三方調撥到慶州城的各有一千人,當黑旗軍向種冽手下的人移交城內各種物件,拔營離開時,種冽的整個人,都有些呆了。
這到底是什麼陰謀詭計?
二桃殺三士?挑撥自己與折家矛盾?有拿整座城挑撥的?
為了冬天的糧食不夠?不願意接下爛攤子?又或者是為了那些所謂“通商”的便利?還是顧慮於得到慶州之後與自己和折家結仇——也是開玩笑,一支剛剛打敗西夏十餘萬大軍的軍隊,哪怕有心為敵,一兩年內,誰又真敢隨便動手……
慶州易手,折可求整個人也已經傻掉了,就像是一個人一輩子裡見過的荒謬之事,全擠在兩三個月裡發生一般。而在離開時,寧毅還邀請兩家不久之後去延州做客,因為對方希望同樣的一次選舉,接下來能在延州出現。
半個月後,延州氣氛肅殺起來,為了避免寧毅是以慶州為餌,吸引種、折兩家到場而後一網打盡,兩家的代表過來時,都做了謹慎的佈置,在黑旗軍的邀請下,兩支西軍的隊伍,往延州境內開過來了。這一次坐在談判桌上的還有西夏的使者。
相對於慶州,延州的局勢則更為複雜一些,為了保證無論出現任何情況,黑旗軍在西北的利益都能得到保障,大家需要商量的事情不少。幾乎所有的參與者都是以一種眼看著敗家子揮霍萬貫家產的目光注視著黑旗軍和寧毅、秦紹謙等人的:他可能是真的不想佔地,他真的想給別人選擇權,他真的想要做生意……這些事情非常荒謬,但對方就是在這樣做。
在這個過程當中,前來與會的西夏使者例如林厚軒等人,也是以近乎呻吟和絕望的姿態觀望著這一切,心中雞毛鴨血,百感雜陳。出於維護西夏利益的考慮,林厚軒還找寧毅誠懇地勸說了一次,但無濟於事。
從第一次到小蒼河中開始,雙方的來往也已經不少,然而直到此時,他才真正覺得,藏在這書生那時而溫和時而沉穩的表象下的,其實是令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的瘋狂。
這人是真的瘋子,那便沒什麼人勸得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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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風捲地,百草漸折。
延州城,毛一山從空蕩蕩的院子裡走出來,天空中陽光明媚,但滲著冷意的冬日氣息,已漸漸到來。
他一直看顧著的那位老婦人,在幾日前死去了。早些天的那場大規模投票中,老婦人已經無法下床,但她聽說了這件事,稍稍搞懂之後,託人將發到她家中的紙條按了手印,扔進了屬於華夏軍的箱子。
然而,華夏軍去留已定。
董志塬,紀念華夏軍於此地大勝的碑牌才豎起來不久,它孤零零地立在那原野上,面對著四周的枯草秋風、衰敗的景象,似乎在訴說著這場西北的大亂裡,和平曾短暫地到來。
華夏軍將要回歸小蒼河了,延州則再度歸於種冽的管轄。與慶州不同的是,按照談好的條件,三年之後,延州將有另一次的投票,以決定它的歸屬,此後亦將每三年重複一遍。對於寧毅先前提出的這樣的條件,種、折雙方視作他的制衡之法,但最終也並未拒絕。這樣的世道里,三年之後會是怎樣的一個情景,誰又說得準呢,無論是誰得了此處,三年之後想要反悔又或是想要作弊,都有大量的方法。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迴歸山中的這支軍隊,帶走了一千多名新召集計程車兵,而他們僅在延州留下一支兩百人的隊伍,用以監督小蒼河在西北的利益不被損害。在太平下來的這段時日裡,南面由霸刀營成員押韻的各種物資開始陸續透過西北,進入小蒼河的山中,看起來是杯水車薪,但點點滴滴的加起來,也是不少的填補。
同時,小蒼河方面也開始了與西夏方的貿易,之所以進行得如此之快,是因為首先來到小蒼河,表態要與黑旗軍合作的,乃是一支意料之外的勢力:那是河北虎王田虎的使臣,表示願意在武朝腹地接應,合作販賣西夏的青鹽。
黃河以北、雁門關以南的武朝統治,此時已經不再牢固。接下重任在這一片奔走的,乃是頗有名望的老大人宗澤,他奔走說服了一些勢力的首領,為武朝而戰。然而大義名分壓下來,口頭上的戰是戰,對於販賣禁運品攬財之類的事情,早已不再是這些興起的草莽勢力的忌諱。
田虎那邊的反應如此之快,背後到底是什麼人在運籌和主持,這邊不用想都能知道答案。樓舒婉的動作很快,黑旗軍才打敗西夏人,她立刻擬定好了雙方可以作為交易的大量物品,將清單交至寧毅這邊,待到寧毅做出肯定的回覆,那邊的糧食、物資就已經運在了路上。
樓舒婉如此快速反應的理由其來有自。她在田虎軍中雖然受重用,但畢竟身為女子,不能行差踏錯。武瑞營弒君造反以後,青木寨成為眾矢之的,原本與之有生意往來的田虎軍與其斷絕了往來,樓舒婉這次來到西北,首先是要跟西夏王搭線,順便要狠狠坑寧毅一把,然而西夏王指望不上了,寧毅則擺明成為了西北地頭蛇,她若是灰頭土臉地回去,事情恐怕就會變得相當難堪。
而當寧毅佔據西北後,與周邊幾地的聯絡,自己這邊已經壓不住。與其被別人佔了便宜,她只能做出在當時“最好”的選擇,那就是首先跟小蒼河示好,至少在將來的生意中,便會比別人更佔先機。
如此快速而“正確”的決定,在她的心中,到底是怎樣的滋味,難以知曉。而在收到華夏軍放棄慶、延兩地的訊息時,她的心中到底是怎樣的情緒,會不會是一臉的大便,一時半會,恐怕也無人能知。
而在這個十月裡,從西夏運來的青鹽與虎王那邊的大批物資,便會在華夏軍的參與下,進行首度的交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算是個良好的開端。
黑旗軍離開之後,李頻來到董志塬上去看那砌好的石碑,沉默了半日之後,哈哈大笑起來,漫天衰敗之中,那大笑卻猶如哭聲。
“我明白了,哈哈,我明白了。寧立恆好狠的心哪……”
旁邊的鐵天鷹疑惑地看他。李頻笑了好一陣,漸漸地安靜下來,他指著那石碑,點了幾下。
“他這是在……養蠱,他根本毫無憐憫!原本有很多人,他是救得下的……”
“李大人。”鐵天鷹欲言又止,“你別再多想這些事了……”
“他……”李頻指著那碑,“西北一地的糧食,本就不夠了。他當初按人頭分,可以少死很多人,將慶州、延州歸還種冽,種冽不能不接,然而這個冬天,餓死的人會以倍增!寧毅,他讓種家背這個黑鍋,種家勢力已損大半,哪來那麼多的餘糧,人就會開始鬥,鬥到極處了,總會想起他華夏軍。那個時候,受盡苦楚的人會心甘情願地加入到他的軍隊裡面去。”
鐵天鷹遲疑片刻:“他連這兩個地方都沒要,要個好名聲,原本也是應當的。而且,會不會考慮著手下的兵不夠用……”
“應當?”李頻笑起來,“可你知道嗎,他原本是有辦法的,哪怕佔了慶州、延州兩地,他與西夏、與田虎那邊的生意,已經做起來了!他南面運來的東西也到了,至少在半年一年內,西北沒有人真敢惹他。他可以讓很多人活下來,並不夠,佔了兩座城,他有吃的,真的沒辦法招兵?他就是要讓這些人明明白白,不是渾渾噩噩的!”
“鐵捕頭,你知道嗎?”李頻頓了頓,“在他的世界裡,沒有中立派啊。所有人都要找地方站,哪怕是這些平日裡什麼事情都不做的普通人,都要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站在哪裡!你知道這種世界是什麼樣子的?他這是故意放手,逼著人去死!讓他們死明白啊——”
李頻的話語迴盪在那荒原之上,鐵天鷹想了一會兒:“然則天下傾覆,誰又能獨善其身。李大人啊,恕鐵某直言,他的世界若不好,您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呢?”
李頻沉默下來,怔怔地站在那兒,過了很久很久,他的目光微微動了一下,抬起頭來:“是啊,我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
他閉上眼睛:“寧毅有些話,說的是對的,儒家該變一變……我該走了。鐵捕頭……”他偏過頭,望向鐵天鷹,“但……不管怎麼樣,我總覺得,這天下該給普通人留條活路啊……”這句話說到最後,細若蚊蠅,悲愴得難以自禁,猶如呻吟、猶如祈禱……
寧毅回到小蒼河,是在十月的尾端,其時溫度已經驟然降了下來。時常與他辯論的左端佑也罕見的沉默了,寧毅在西北的各種行為,做出的決定,老人也已經看不懂,尤其是那兩場猶如鬧劇的投票,普通人看到了一個人的瘋狂,老人卻能看到些更多的東西。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十一月初,氣溫驟然的開始下降,外界的混亂,已經有了些許端倪,人們只將這些事情當成種家驟然接手兩地的左支右拙,而在山谷之中,也開始有人慕名地來到這邊,希望能夠加入華夏軍。左端佑偶爾來與寧毅論上幾句,在寧毅給年輕軍官的一些講課中,老人其實也能夠弄懂對方的一些意圖。
“……打了一次兩次勝仗,最怕的是覺得自己劫後餘生,開始享受。幾千人,放在慶州、延州兩座城,很快你們就可能出問題,而且幾千人的隊伍,即便再厲害,也難免有人打主意。假設我們留在延州,心懷不軌的人只要做好打敗三千人的準備,可能就會鋌而走險,回到小蒼河,在外面留下兩百人,他們什麼都不敢做。”
“……而且,慶、延兩州,百廢待興,要將它們整理好,我們要付出很多的時間和資源,種下種子,一兩年後才能開始指著收割。我們等不起了。而現在,所有賺來的東西,都落袋為安……你們要安撫好軍中大夥的情緒,不用糾結於一地兩地的得失。慶州、延州的宣傳之後,很快,越來越多的人都會來投奔我們,那個時候,想要什麼地方沒有……”
然而,在老人那邊,真正困擾的,也並非這些表層的東西了。
十一月底,在長時間的奔波和思考中,左端佑病倒了,左家的子弟也陸續來到這邊,勸說老人回去。十二月的這一天,老人坐在馬車裡,緩緩離開已是落雪皚皚的小蒼河,寧毅等人過來送他,老人摒退了周圍的人,與寧毅說話。
“我看懂這裡的一些事情了。”老人帶著沙啞的聲音,緩緩說道,“練兵的方法很好,我看懂了,但是沒有用。”
“嗯……”寧毅皺了皺眉頭。
“他們……搭上性命,是真的為了自我而戰的人,他們醒來這一部分,就是英雄。若真有英雄出世,豈會有孬種立足的地方?這法子,我左家用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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