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真只會給對方帶來一次震撼而已。死亡,卻真真實實的要來了。
而且,殺到這裡,他甚至沒能跟誰交手,身上被爆炸炸傷了一次,捱了兩箭,其餘的時候,不過揮舞兵器拼命躲閃而已。真要說會被對方帶來震撼,恐怕也不太可能。
前方,有聲音響起來,延遲了他死去的時間。
“李兄,好久不見了,過來敘敘舊吧。”
人群裡,李頻排開眾人,艱難地走出來,他看了看身邊的百餘人,隨後朝對面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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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過盾牆,院子裡,寧毅朝他舉了舉茶杯。
“三百多綠林人,幾十個衙役捕快……小蒼河就算全軍盡出,三四百人肯定是要留下的。你昏了頭了?過來喝茶。”
小小的院子,這說話的聲音平實而簡單,李頻看見寧毅的身影,深吸一口氣,整了整衣冠。這個時候,他自知必死,卻還不知道,眼下的這番對話,會發展到一個怎樣的程度。
於是他回答道:“我昏頭了?你才昏頭了?世人皆說心魔十步一算,素無遺策。卻想不到,一怒弒君,與天下為敵。你走這一步,不止是昏頭,更是瘋了!”
“殺周喆只是小事,我造反造定了。哦,對了,左端佑左公。”
李頻走到近處,微微愣了愣,然後拱手:“末學晚輩李德新,見過左公。”
左端佑站在那兒,點了點頭:“你助秦家子守太原,置生死於度外,很好。”
“此乃晚輩職責。太原最終還是破了,生靈塗炭,當不得很好。”這話說完,他已經走到院子裡,拿起桌上茶杯一飲而盡,隨後又喝了一杯。
“造反造定了?”李頻沉默片刻,才再度開口說道,“造反有造反的路,金殿弒君,天地君親師,你什麼路都走不了!寧立恆,你愚不可及!今日我死在這裡,你也難到明日!”
“造反……”寧毅笑了笑,“那李兄不妨說說,造反有什麼路?”
“你的路多了,你有呂梁山幫襯,有右相遺澤,南面,你有康駙馬為友,你有康王府的關係。康王如今便要身登大寶。無論如何,你只要徐徐圖之,所有的路,都會比你眼前走得更好。但你選了最魯莽的路……不對,你選的地方沒有路。”
李頻搖了搖頭,看著寧毅,寧毅站在那兒,一直都帶著笑,他將茶水再度倒上:“還喝嗎?”
“可以了。”
“好,那我們來說說造反和殺皇帝的區別。”寧毅拍了拍手,“李兄覺得,我為何要造反,為何要殺皇帝?”
李頻微微沉默了片刻:“為武朝衰弱,為忠臣蒙冤,為努力沒有結果?”
“為萬民受苦。”寧毅補充一句。
“有嗎?”
“有的,你們總喜歡往大處看,秦老是忠臣,他受苦,就是受苦,別人就不是?我在夏村打仗,看見過被女真人強暴的女子,她被救回來,瘦骨嶙峋,非常可憐,休息了幾天,起來給救她的兵做飯,給他們包紮傷口,有人說要娶她。夏村大戰最後一天的時候,她拿著刀衝出去,你看,她學會了拿到,成了一個真真正正的人……死在戰場上了。”
寧毅搖了搖頭:“為了守住汴梁城,有多少人死了,城裡城外,夏村的那些人哪,他們是為了救武朝死的。死了以後,沒有結果。一個皇帝,肩上有天下億萬人的命,權衡來權衡去就像是小孩子開玩笑一樣,沒有任何責任,他不死誰死?”
“這就是為萬民?”
“求同存異,我們對萬民受苦的說法有很大不同,但是,我是為了這些好的東西,讓我覺得有重量的東西,珍貴的東西、還有人,去造反的。這點可以理解?”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你雖該死,但可以理解。”
“嗯,那麼李兄認為,造反這麼大的事,最重要的是什麼?”
寧毅問出這句話,李頻看著他,沒有回答,寧毅笑了笑。
“你、你們,很多人以為是如何實施,如何一步步的策劃,徐徐圖之。你們把這種事情,當做一種冷冰冰的事例分析來做,簡單的一件事,拆掉,看看怎麼樣能做成。但我不認同:任何一件大事,高遠到造反這種程度的大事,他最重要的是立意!”
寧毅舉起一根手指,目光變得冰冷嚴苛起來:“陳勝吳廣受盡壓迫,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方臘造反,是法平等無有高下。你們讀書讀傻了,以為這種雄心壯志就是喊出來玩玩的,哄那些種田人。”他伸手在桌上砰的敲了一下,“——這才是最重要的東西!”
他笑了笑:“那我造反是為什麼呢?做了好事的人死了,該有好報的人死了,該活著的人死了,該死的人活著。我要改變這些事情的第一步,我要徐徐圖之?”
李頻冷冷道:“那你便要弒君?”
“在於我有沒有能力弒君。”寧毅道,“我若沒有能力,當然是徐徐圖之,我若是陳勝吳廣,是方臘,我當然要徐徐圖之,但我不是,這個可能性擺在我面前。我要造反,他要付出代價,我能殺他而不殺,那我以後也就不必反了。”
院子裡沉默了片刻,寧毅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做人做事都是這樣,到最後,你的標準,會退到某個程度,因為世界嚴苛。你有一個最高標準,人生標準做事的標準都行,走不通,你可以退一點,你可以妥協一點,但你最後的成就,就在於你退了多少。寧死不退,熬過去了的,才能成大事,從一開始就講徐徐圖之的人,想得再清楚,也只能一事無成。”
“你可曾想過……汴梁的百姓會怎麼樣?天下會怎麼樣?”
“廢話。”寧毅將手中的茶水一飲而盡,“他們得死啊。”
砰!李頻的手掌拍在了桌子上:“他們得死!?”
寧毅目光平靜:“選錯邊當然得死,你知不知道,老秦下獄的時候,他們往老秦身上潑糞了。”
李頻已經一字一頓地吼了出來:“那是他們的錯?”
“不是他們的錯?”寧毅攤了攤手,然後聳肩,“哦,不是他們的錯,他們是無辜的。”
寧毅說完這句,目光中有著憐憫,卻已經開始變得嚴厲起來,緩緩的,堅定的搖了搖頭:“不,就是他們的錯!他們不是無辜的!他們是武朝人!武朝打不過女真,他們就死有餘辜——”
他聲音渾厚,內力激盪,到後來,聲音已經震盪四周,遠遠傳開:“你們講情理,是因為你們組成武朝!農人耕織勞作,士人讀書統治,工人修葺房屋,商人通貨四方!你們一同生存!國家強大,人民身受其惠!國家虛弱,人民死有餘辜!這是天罰!因為國家面對的是這片天地,天地不講情理!天理只有八個字……”
他的聲音傳出去,一字一頓:“——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這聲音隱隱如雷霆,李頻皺著眉頭,他想要說點什麼,對面如此作態之後的寧毅陡然笑了起來:“哈,我開玩笑的。”
這一下,就連旁邊的左端佑,都在皺眉,弄不清寧毅到底想說些什麼。寧毅轉過身去,到旁邊的盒子裡拿出幾本書,一面走過來,一面說話。
“確實啊,汴梁的百姓,是很無辜的,他們為什麼不無辜,他們一輩子什麼都不知道,皇帝做錯事,女真人一打來,他們死得屈辱不堪,我這樣的人一造反,他們死得屈辱不堪。不管他們知不知道真相,他們說話都沒有任何用處,天上掉什麼下來他們都只能接著……吶,李頻,這是秦相留下來的書,給你一套。”
寧毅將書扔在桌子上:“所以,在這中間,諸位沒有發現什麼不對的東西嗎?他們太無辜了,這本身就是不對的,做了這種錯事怎麼還能無辜呢?所以我在想,給他們一個說話多少能有用國家怎麼樣?這樣一來,再出什麼事情,人就死有餘辜了,道理也就齊了。”
這絮絮叨叨猶如囈語的聲音中,隱約間有什麼不對勁的東西在醞釀,寧毅坐在了那裡,手指敲打膝蓋,似乎在思考。李頻素知他的行事,不會無的放矢,還在想他這番話的深意。另一邊,左端佑眉頭緊蹙,開了口。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中間的道理,可不只是說說而已的。”
那邊,敲打膝蓋的手指停下來了,寧毅抬起頭來,目光之中,已經沒有了半點的戲謔。
不久之後,他開口說出來的東西,猶如深淵一般的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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