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翰十四年二月二十一,太原南面,祁縣,春雨。
天空黑沉得像是要墜下來。
雨打在身上,徹骨的寒冷。
馬在奔行,慌不擇路,陳彥殊的視野搖晃著,然後砰的一聲,從馬上摔下來了,他翻滾幾下,站起來,搖搖晃晃的,已是滿身泥濘。
幾名親兵慌忙過來了,有人下馬攙扶他,口中說著話,然而映入眼簾的,是陳彥殊木然的眼神,與微微開閉的嘴唇。
“……陳大人、陳大人,你怎麼了,你沒事吧……”
呼喊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來,又晃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兩個時辰前,武勝軍對術列速的大軍發起了進攻。
自汴梁城外一敗,後來數十萬大軍潰散,又被召集起來,陳彥殊麾下的武勝軍,拼拼湊湊的收攏了五萬多人,算是諸多軍隊中人數最多的。
這一路北上,陳彥殊不僅在向後方求援,也在以朝廷的名義,召集周圍的廂軍、義軍。宗翰屯兵太原時,對於太原南線有過一定的掃蕩劫掠,後來宗望的大軍過境,也打亂了這些地方的防線佈置,然而武勝軍的到來,命令發出,還是帶起了不少的響應和號召。這一號召的結果,是在太原城南,當陳彥殊終於決定對術列速發起進攻時,整支軍隊的規模,已經達到七萬之眾。
而其中的問題,也是相當嚴重的。
自汴梁帶來的五萬大軍中,每日裡都有逃營的事情發生,他不得不用高壓的方式整肅軍紀,四面八方彙集而來的義軍雖有熱血,卻亂七八糟,編制混雜,裝備良莠不齊。明面上看來,每日裡都有人過來,響應號召,欲解太原之圍,武勝軍的內部,則已經混雜得不成樣子。
但他沒有太多的辦法,隨著後方傳來的命令愈發堅決,二十一這一天的上午,他還是強令大軍,發起進攻。
如同山一般難動的大軍在隨後的春雨裡,像泥沙在雨中一般的崩解了。
女真人掃蕩而來,他也只能奪路而逃,到這裡時,他真的已經心力交瘁。
親衛們搖晃著他的手臂,口中喊話,他們看到這位身居一軍之首的朝廷大員半邊臉上沾著汙泥,目光空洞的在空中晃,他的雙唇一開一閉,像是在說著什麼。
“……完了……完了……不當初……”
“大人,你說什麼!?大人,你醒醒……女真人尚在後方——”
“……悔不當初……完了……”他猛地一揮手,“啊——”的一聲大叫,將眾人嚇了一跳,然後他們看見陳彥殊拔劍前衝,一名侍衛要過來奪他的劍,差點便被斬傷,陳彥殊就這樣搖晃著往前衝,他將長劍倒轉過來,劍鋒擱在脖子上,似乎要拉,踉蹌走了幾步,又用雙手握住劍柄,要用劍鋒刺自己的心口。四野陰沉,雨落下來,最終陳彥殊也沒敢刺下去,他歇斯底里的大喊著,跪在了地上,仰天大叫。
“啊——悔不當初啊——完了——”
那叫聲伴隨著令人心悸的哭聲。
“完了啊……武朝要完了啊——”
他終於將長劍從心中刺了過去,血沫湧出來,陳彥殊瞪著眼睛,最後發出了咕咕的兩聲,那哭喊如同不祥的讖語,在空中迴盪。
沒有人知道陳彥殊最後在這裡說的話,不久之後,幾名親衛砍下了他的人頭,向追趕過來的女真人投降了。
太原城外的這場戰爭,在春雨中,慘烈、而又波瀾不驚。相隔數百里外的汴梁城裡,還無人知道北上救援的武勝軍的結果,這些天的時間裡,京城的局勢一波三折,猶如火燒,正在劇烈的變化。
朝堂仍未作出給太原增兵的決定,雖已派出了武勝軍北上,但汴梁城外的戰果,大家有目共睹。普通百姓或許沒有概念,但是在眾多讀書人乃至於官員之中,每日裡都有著大量的議論。太原仍未淪陷,因此這樣的議論,便愈發激烈。
這樣的議論中,每日裡書生們的請願也在繼續,要麼請求出兵,要麼請求國家振作,改兵制,除奸臣。這些言論的背後,不知道有多少的勢力在操縱,一些激烈的要求也在其中醞釀和發酵,例如向來敢說的民間言論領袖之一,太學生陳東就在皇城之外請願,求誅朝中“七虎”。
這“七虎”包括:蔡京、梁師成、李彥、朱勔、王黼、童貫、秦嗣源。
“今日之事,有蔡京壞亂於前,梁師成陰謀於後。李彥結怨於西北,朱勔結怨於東南,王黼、童貫、秦嗣源又結怨於遼、金,創開邊隙。宜誅此七虎,傳首四方,以謝天下!”
這七虎之說,大概便是這麼個意思。
秦嗣源算是在這些奸臣中新加上去的,自輔助李綱以來,秦嗣源所施行的,多是苛政嚴策,得罪人其實不少。守汴梁一戰,朝廷呼籲守城,每家每戶出人、攤丁,皆是右相府的操作,這期間,也曾出現不少以權勢欺人的事情,類似某些小吏因為抓人上戰場的權力,淫人妻女的,後來被揭露出來不少。守城的人們犧牲之後,秦嗣源下令將屍體全數燒了,這也是一個大問題,而後來與女真人談判期間,交割糧食、草藥這些事情,亦全是右相府主導。
往日裡秦嗣源在民間的風評頂多是個酷吏,最近這段時間的有心醞釀下,即便有竹記為其開脫,關於秦嗣源的負評,也是甚囂塵上,這中間更多的原因在於:相對於說好話,普通人是更喜歡罵一罵的,更何況秦嗣源也確實做了不少違背鄉愿的事情。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汴梁守城戰的三位英雄當中,李綱、种師道、秦嗣源,如果說人們非得找個反派出來,毫無疑問秦嗣源是最合格的。
順藤摸瓜,在背後操縱這些言論的勢力各種各樣,又與朝堂局勢的一日日變化有關係:在幾天以前,秦嗣源就已經稱病求去,但與之一同到來的,是逐漸變多的抨擊和彈劾秦嗣源的摺子,最初是捕風捉影的型別,譬如說秦嗣源為女真人輸送糧草,致使民怨沸騰——這純屬找抽,秦嗣源負責,不還得上面發命令麼。一開始的幾個人被下獄之後,後來的摺子,便愈發有真材實料了。
如秦嗣源在右相任上的一些權宜之計,再如同他曾經為武瑞營的軍餉開過後門,再如同對誰誰誰下的黑手。周喆力保秦嗣源,將這些人一個個扔進大牢裡,直到後來人數愈發多了,才停止下來,改做訓斥,但同時,他將秦嗣源的稱病視作避嫌的權宜之計,表示:“朕絕對相信右相,右相不必擔心,朕自會還你清白!”又將秦嗣源的請辭駁了。
隨後秦檜帶頭上書,認為雖然右相清白無私,按照慣例,有如此多的人參劾,還是應當三司同審,以還右相清白。周喆又駁了:“女真人剛走,右相乃守城功臣,朕有功尚未賞,便要做此事,豈不讓人覺得朕乃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之輩,朕自然信得過右相,此事再也休提!”
這些明面上的過場掩不住暗地裡醞釀的雷鳴,在寧毅這邊,一些與竹記有關係的商戶也開始上門詢問、或是試探,暗地裡各種風聲都在走。自從將手頭上的東西交給秦嗣源之後,寧毅的注意力,已經回到竹記當中來,在內部做著不少的調整。一如他與紅提說的,如果右相失勢,竹記與密偵司便要立刻分開,斷尾求生,否則官方勢力一接手,自己手頭的這點東西,也免不了成了他人的嫁衣裳。
竹記的核心,他已經營許久,自然還是要的。
當然,這樣的分裂還沒到時候,朝堂上的人已經表現出咄咄逼人的架勢,但秦嗣源的後退與沉默未必不是一個策略,或許皇上打得一陣,發現這邊真的不還手,能夠認為他確實並無私心。另一方面,老人將秦紹謙也關在了府中,不讓他再去操控武瑞營,只等皇帝找人接手——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了。
然而太原在真正的火裡煮,瞎了一隻眼睛的秦二少每日裡在院中焦灼,整日練拳,將手上打得都是血。他不是年輕人了,發生了什麼事情,他都明白,正因為明白,心中的煎熬才更甚。有一日寧毅過去,與秦紹謙說話,秦紹謙雙手是血,也不去包紮,他說話還算冷靜,與寧毅聊了一會兒,然後寧毅看見他沉默下來,雙手緊握成拳,牙關咔咔作響。
“立恆,太原還在打啊!”他看見秦紹謙抬起頭來,眼睛裡充血殷紅,額頭上青筋在走,“大兄還在城裡,太原還在打啊。我不甘心啊……”
寧毅沉默了片刻,憋出一句:“我已派人去救了。”
秦紹謙咬牙切齒,全身發抖,許久才停下來。
從相府出來,明面上他已無事可做,除了與一些商家大戶的溝通往來,這幾天,又有親戚過來,那是宋永平。
這位官宦家庭出身的妻弟先前中了舉人,後來在寧毅的幫助下,又分了個不錯的縣當縣令。女真人南來時,有一直女真騎兵隊曾經襲擾過他所在的縣城,宋永平先前就仔細勘探了附近地形,後來初生牛犢不怕虎,竟籍著縣城附近的地勢將女真人打退,殺了數十人,還搶了些戰馬。戰事初歇釐定功勞時,右相一系掌握實權,順手給他報了個大功,寧毅自然不知道這事,到得此時,宋永平是進京升官的,誰知道一進城,他才發現京中風雲變幻、山雨欲來。
此時的宋永平多少成熟了些,雖然聽說了一些不好的傳聞,他還是來到竹記,拜訪了寧毅,隨後便住在了竹記當中。
他對於整個局勢畢竟瞭解不算深,這幾天與寧毅聊了聊,更多的還是與蘇文方說話。先前宋永平乃是宋家的鳳凰兒,與蘇家蘇文方這等不成器的孩子比起來,不知道聰慧了多少倍,但這次見面,他才發現這位蘇家的表兄弟也已經變得成熟穩重,甚至讓坐了縣令的他都有點看不懂的程度。他偶爾問起問題的大小,說起官場解圍的方法,蘇文方卻也只是謙和地笑笑。
“事情可大可小……姐夫應當會有辦法的。”
“我等操心,也沒什麼用。”
蘇文方每每如此說,宋永平心中便有些著急,他也是意氣風發的讀書人,最後的目的乃是在廟堂上成宰相帝師般的人物的,自覺就算年少,說不定也能想個辦法來,助人脫困。這幾日苦苦醞釀,到得二月底的這天中午,與寧毅、蘇文方碰頭吃飯時,又開始細細打聽其中關竅。
“正所謂一人計短,兩人計長,弟自幼生於官宦人家,每日裡耳濡目染,對朝堂之事,也知曉一二,此次過來,聽聞眼前事情,實在擔心。這具體事態,不知已嚴重到何等程度,還望姐夫不吝告知,弟雖不才,家父卻還有些關係在朝中,雖不能涉足宰相之事,但姐夫這些生意若要脫身,或有辦法……”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他一番熱心,寧毅不好推拒,點頭想了想,隨後撿一些能說的大概說了說,期間宋永平詢問幾句,寧毅便也做了解答。他是有心讓宋永平放心的,倒也不可能將事態全部告訴對方,譬如皇帝跟宰相間的博弈,蔡京跟童貫的參與等等等等。還只說了片刻,竹記前方陡然傳來騷亂之聲,三人起身往外走,隨後有人過來報告,說前方有人搗亂。
“是什麼人?”
“一些混混,似是太尉府在背後搞事。”
此時留在京中的竹記成員也已經久經考驗,過來報告之時,已經弄清楚了事態,寧毅與蘇文方對望一眼,自側門出去,到路上時,看見竹記前方酒樓裡已經開始打砸起來了。
宋永平眉頭緊蹙:“太尉府敢在臺面上鬧事,這是不怕撕破臉了,事情已嚴重到此等程度了麼。”
寧毅將目光朝周圍看了看,卻看見街道對面的樓上房間裡,有高沐恩的身影。
“東家,怎麼辦?”那竹記成員詢問道。
“不可硬碰。”宋永平在一旁說道,然後壓低了聲音,“高太尉有殿前指揮使一職,於汴梁硬碰,只會正中其下懷,對方既然叫來混混,我等不妨報官就是。”
那竹記夥計在等著寧毅的表態,寧毅點了點頭:“讓他們砸,不過也不用報官了,隨他們去吧。”
宋永平愣了愣,隨後也點頭道:“確實,若是報官,對方說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也是麻煩……”
他是聰明人,一說就懂,寧毅也讚許地微微點頭。目光望著那竹記酒樓,對那夥計低聲道:“你去讓人都出來,避開一點,免得被打傷了。”
在京中已經被人欺負到這個程度,宋永平、蘇文方都不免心中憋悶,望著不遠處的酒樓,在宋永平看來,寧毅的心情想必也差不多。也在此時,道路那頭便有一隊衙役過來,迅速朝竹記樓中衝了過去。
宋永平只以為這是對方的後手,眉頭蹙得更緊,只聽得那邊有人喊:“將鬧事的抓起來!”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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