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好不容易停下來,夏村山谷中的氣氛,也變熱鬧了起來。
軍隊即便在大雪天也沒有完全停止訓練,體質好些的在雪地裡摸爬滾打,稍微差些的練習衝鋒,山谷之中人本就多,輪流剷雪不停,以勞動代替訓練,也未有停過。只有一部分身體真不行的,被撤下去休息。
這年月裡,軍隊畢竟還有體質問題存在,大夥兒平日裡便不寬裕,一個月吃不到幾塊肉的軍漢,身體也單薄。但另一方面,苦日子裡熬出來的人,往往也更經得起磨練,因此想象中會耐不住嚴寒的軍人,反倒不算多。
為了維持這一萬多人的生計,寧毅動用了大量的關係——不止是右相府的後勤體系,還有在賑災之中與各地地主富紳們建立的良好信譽往來。前一次是為了救人,也給了大家賺錢的機會,這一次則是為了打仗,寧毅以官府的信譽打了白條,先透支這些富紳囤積的食物,填補軍糧供應上的空缺,待到戰爭結束,再有國家補上。
為了避免夏村山谷猝然受到女真人的襲擊,又要崩潰轉移,這些糧食,暫時囤積於黃河北岸,隔幾日運輸一次。更多的糧食則在後期陸續轉運而來,雖然麻煩,並且由於黃河北岸也因為堅壁清野受到了一定的影響,但費盡力氣之後,軍糧問題,還是能夠保證。寧毅有原本的竹記做後臺,偶爾也會有些醃製的、易儲存的菜肉加入其中,暫時還顯得不錯的伙食,是在輿論宣傳外,支援山谷良性運作的關鍵因素。
平日裡雪都在一片一片的掃,大雪停下之後,山谷之中,很快便將所有的積雪都清理乾淨了。大量的積雪被堆在山谷的外圍,小山一般,若女真騎兵過來,多少是個阻攔。
積雪堆、連續五層的拒馬,在拒馬之間一道道的壕溝,是夏村山谷最外圍的防禦體系。沿山而上,瞭望臺、木製城牆等物,還在被一道道的建起來,呂梁山帶過來的榆木炮已經被一門門的放在關鍵位置上了,多達八十門的榆木炮與數門鐵炮被嚴格挑選了位置,力圖在這山谷前方形成交叉的火力網。
榆木炮的威力,比之後世鐵炮自然算不得大,大的戰場上,又或是汴梁城頭那種開闊的地方,發揮不了多大的效果,然而在山谷的前方和周圍這一段地方,相對狹窄的地形與八十多個火力點,足以給寧毅一些踏實的感覺了。當然,對於其他人來說,還不清楚榆木炮效果的情況下,這踏實感,便要減半。
“如果有一兩萬人衝過來,漫山遍野都會是人啊……”
與秦紹謙走在這防禦工事邊,如此說著話,心裡的踏實,便又沒有方才那般足了。
山谷的谷口雖然狹窄,但兩側的山勢,其實算不上陡峭,若是真被大軍衝過來,並非是一面遇敵,更可能是三面。
八十多門炮,阻得了一時,但是擋不到天荒地老。尤其此時的榆木炮還存在質量問題,雖然呂梁山帶來的這批都是經過改良、加固的好東西,但平均下來,每門炮發射十發炮彈,可能就是壽命極限了,而且中間要有不短的間隔。鐵炮自然好些,但此時的鐵炮,跟榆木炮一樣,仍舊是有相當大的炸膛的危險。
這樣……簡直是在打塔防遊戲啊。
站在那木製的防禦工事上,寧毅在心中想著。在他的身邊,秦紹謙、紅提、韓敬等人都在,山谷內外皆是忙碌景象。防禦的牆外,大量樹木已經被砍光,留出了有一棵棵短木樁的空地,一些人正在這裡練習弓箭,宇文飛渡也在不遠處的佇列的——朝更遠處的樹木射箭。
一名搬東西的少年做完了事情,從旁邊走過。這少年皮膚有些黑,是呂梁山名叫小黑的少年人,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紅提的半個弟子,兩人在呂梁山,也曾有過一段友誼。
宇文飛渡的箭矢準確地飛往遠處的樹木,然後回頭:“怎樣?”
“……瘸子。”
小黑拖著腳往前走。
宇文飛渡仰天吸了一口氣:“你讓我怎麼忍你。接暗器!”
他操起一顆石頭往小黑那邊砸過去,被小黑啪的伸手抓住,不過宇文飛渡已經衝了過來,他的一隻腳確實已經有些不方便,對下盤功夫有些損傷,然而腿跛了並非腿斷了,有些不方便,但許多功夫還是在的,兩人便迅速地打在了一起,拳法相交,格外剛猛。
寧毅與紅提等人看著都笑了笑,而後,秦紹謙卻肅容起來,指了指側面的一個方向。山谷那頭,一支馬隊過來了,上方數人,皆是白色的貼身服裝,若非騎馬,在漫天的大雪裡,遠遠的幾乎看不出來。
那馬隊進了山谷,領頭的便朝這邊過來了。而後在這片木製的城防上,向寧毅等人低聲地報告了事態發展,寧毅等人的面色,也都嚴肅了起來。待到那領頭的離開,寧毅雙手撐在城牆邊緣,往外面看了好一會兒,才回頭與秦紹謙等人繼續聊起來。
聲音倒都不太高。
“……餌已經放出去,吃不吃倒很難說……”
“……這種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春汛開始後決堤,接下來,無論如何女真人都要玩真的了……希望汴梁守得住吧……”
“那不是我們要想的事情,破釜沉舟,哀兵必勝。汴梁是皇城,守不住,國破家亡,相爺他們在城裡是知道這一點的,我們也只能信他們能守住了……”
“計劃做得再好,真想到要打過來,我們這裡也難吶,扛不扛得住,是個大問題……”
“一個多月的費心費力,要練出什麼百戰精兵來,是痴人說夢。能在我們選好的地方,做好準備打一仗,是我們這些跳樑小醜能爭取到的最大優勢了,扛不住,也只有死,沒什麼好說的……”
“太原被圍了這麼久,雖然沒有訊息傳出來,但不也在扛嗎……”
“我們已經很佔便宜了……難不過太原……”
自宗翰南下,開始攻城,太原死死的釘在了女真西路軍前行的道路上,其中的主官,是秦紹謙的兄長秦紹和。最初還有些訊息傳來,自西軍救援失敗後,宗翰的部隊已經徹底掃蕩封鎖了那一片區域。與宗望打著同樣的主意,宗翰亦想以堅城為目標,訓練女真人的攻城戰法。太原成為資訊盲區之後,只能從只鱗片爪的流出訊息裡推測到,太原城的攻防戰,進行得極其慘烈。
女真的西路軍並沒有在城外等待太久,他們不像東路軍,沒有汴梁這麼多的勤王軍需要應付,宗翰也著急南面的戰事,他們對於太原城發動了大規模的進攻,然而太原城的抵抗之堅決,也是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
這僅僅是被推測出來的資訊而已,武瑞營慘敗之後重整,需要做的事情太多,汴梁城外的事態太過危急,大夥兒都沒有餘暇將目光放到北面去。而在九月二十五的那次對皇帝近乎逼宮的脅迫之後,周喆幾乎是以沉默消極的態度將汴梁城防完全交給了李綱、种師道與秦嗣源等人。
這種沉默是危險的,並不代表他對於這些人的信任,皇帝在對所有人發脾氣。並且,作為能接觸高層資訊的人員,寧毅、秦紹謙等人都能察覺到,對於右相府在那一夜裡扮演的角色,皇帝並非毫無洞察,就算不能確定,也一定存有猜忌怨懟之心。這一情況的直接後果是,太原城,在短期內,幾乎不可能得到任何救援了。
沒有人知道,在那一片孤立的地域裡,太原城能夠守住多久。但有一點可以相信,如果太原能夠堅持這麼久,汴梁城就也會有這樣的機會,寧毅等人的一切賭博,都是建立在這個前提上的。
汴梁城破,萬事皆休。而汴梁即便守住,寧毅、紅提、秦紹謙這邊,也需要付出百分之一千的努力,到最後,看有沒有可能抓住那百分之一的希望。
但毫無疑問,很多人會死。
武朝戰力雖弱,軍資還是發達的,寧毅所在的這個位置,已經連續調來了大量的弓箭、火藥、各式軍械,然而目前山谷裡的一萬多人,與女真人做對比的話,戰鬥力到底是在怎樣的一個層級上呢?即便加上防禦,能不能一換一,都是讓眾人心中存疑的事情。寧毅也毫無樂觀情緒。
無論如何,自己這邊是雜牌軍、整合不到兩個月的潰兵,而面對的敵手,是此刻天下最強的軍隊。
雪停之後的天空有著罕見的清澄,天空晴朗空曠,空氣冰冷怡人。寧毅望向汴梁城所在的方向,深吸了一口氣,無論宗望會不會如他們預期般完全的吃掉誘餌,寧毅知道,送過去的信,會成為真正點燃導火索的火種。
所以他能夠知道,導火索已經在燃了,是他們親手點燃的。但燒盡的那一刻何時到來,還是未知之數。
汴梁,雪停之後,家家戶戶都在街頭剷雪,連日以來,城防未有鬆懈。但縱然有一定的心理準備,沒有人能夠知道,最殘酷的考驗,即將在數日之後到來。
在這之前,幾個小小的、簡單的插曲,正在這片天空下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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