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風拂過上午時分的木原縣,朵朵的棉雲在天上飄,隔得遠了,能夠看見從天雲的破口處投下小縣城的一方陽光,那陽光的邊界隨著雲層的遊走,自縣城中蔓延過去。
吃過了早餐之後,寧毅與檀兒朝著河岸這邊散步而來,跟隨的人並不多,這也算是夫妻倆私下裡的一陣子相處。
先前因雲竹而來的少許心結,此時看來已經解開,之後夫妻倆也都會返回江寧一趟,祭拜在梁山事件中死去的家人。但事實上,這次相處的時間,在眼下並不會多,一來因為這次寧毅的人情,還得或許會有些麻煩,夫妻倆不會同行南下,二來則是因為南面關於方七佛的情況,這一兩日裡,就有了一些變化,讓人難以決定該做出如何的反應。
不過,只要夫妻彼此心照,這些許的問題,終究算不得太令人困擾的事。
“……這次的事情,原本以為那兩位總捕大人得再過一段時間才動手,誰知道提前了這麼多,怕是幾個大族都已經出動了不少人……局勢這麼亂,相公你真打算插手看看嗎?”
走在河岸邊,輕聲開口的,乃是稍稍有些憂慮的蘇檀兒。她掌家這麼幾年,雖是女子,但也是有著足夠的決斷力的。只是終究沒有涉足過更高的層次,當這次事件的背後涉及到少師王黼、京城附近包括蔡、韓、左、齊等幾個大族,她在信任寧毅的同時以擔心的態度為主,是有其道理的。
寧毅自然也明白這點,事實上,若非這次事情中。自己與陳凡、劉西瓜等人之間確有一份人情在,哪怕是牽扯到其它的家人,以蘇檀兒的性格,恐怕都會選擇遠遠的避開,最好一點都不碰不沾。
“所以這事我也在考慮。”寧毅點了點頭。“局勢未明之前,我也不太確定該做點什麼,雖然說密偵司對這些事情是有一定監督責權,但這次牽扯太深,他們暫時還沒有什麼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貿然插手怕是容易犯眾怒……”
檀兒此時正被寧毅牽著手朝前走。皺了皺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
“呵,開玩笑的。”
檀兒抿了抿嘴,隨後白了一眼寧毅,笑出來道:“都什麼時候了,相公還說笑呢,那位西瓜姑娘。怕是正在被人追著跑吧……”
“那我也沒有辦法啊……”
關於南面方七佛事件的訊息,實際上是這天早晨傳過來的。
自秦嗣源復相之後,密偵司一度停滯的功能逐漸恢復,但之於武朝境內的業務,實際上紛繁駁雜。與其說是控於王權之下的偵查體系,不如說是為了配合北伐,置於右相手下的私兵。
畢竟此時武朝政壇中還有眾多的實權人物。再加上經濟發達,幾個大家族與官場勾結後勢力盤根錯節。當今聖上週喆善權衡,也是在一切為北伐讓道的前提下,方才啟用李綱這種死硬派,再以名氣手段都厲害的秦嗣源為輔相,又默許了密偵司的存在,若非如此,單是那些往日與遼國做生意,有著利益糾纏的大商戶,都足以讓相令出不了京城。就算童貫等人能夠領兵北伐,後勤方面,也必定是一塌糊塗。
因為這個原因,密偵司重啟之後,所做的更多的事情。並非是維護地區和平穩定,首先做的還是打擊二相在朝堂、地方的各種政敵。雖然寧毅參與了杭州、梁山的事情,但事實上那卻並非是密偵司的主業。
什麼綠林豪傑、盜賊匪寇,他們引起的亂子,實際上甚至不如一位在京的官員暗中反對北伐、對相令陽奉陰違造成的影響大。後世所謂的“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雖然看來有趣,但實際上,考慮到統御、訓練的難度,使用的成本,那些桀驁不馴的綠林人物實際上根本不如普通農民好用,秦嗣源對於周侗的無所謂,並非因為他眼光的不獨到,實際上是確有其道理的。
因此在密偵司中,有關監督綠林一項,佔的比例不多,朝廷在原則上並不關心這些人的死活。一開始是紀坤在處理其他事物時隨意看一下,寧毅加入之後,雖然沒用明說,實際上大部分的事物都是移交給寧毅了——這個向來被認為是寧毅的怪癖——秦嗣源等人對他這種不務正業頗為惋惜,特別是在寧毅參與到其他的一些有關統籌運籌的細務中後,惋惜日甚。
當然,畢竟是君子之交,彼此之間又沒有師徒之類的名分。說過幾次之後,秦嗣源也就不再多談,對於綠林,大有“你想玩就拿去玩”的意思。此後絕大部分的有關綠林的訊息都會到寧毅這邊來歸檔。
不過這時畢竟不是後世,訊息傳遞有其侷限性,寧毅來到木原之後,許多的訊息會先到京城再被髮來木原。寧毅特意叫人在途中截停,這天早上,便得知了鐵天鷹、宗非曉等人提前發動,率領手下大破方百花殘部的資訊。方百花那邊死傷慘重,並未表現出武林高手扎堆的優勢,就證明這邊至少是出動了同等的力量。
密偵司安排在這方面的人手不夠,傳來的訊息也只有個大概,寧毅很難從中瞭解事態的全貌。只能推測,以王黼、或者某個、某幾個家族為首的勢力,終於出手發動了雷霆一擊。這些人一同出手的時候,密偵司說是有監察的責權,但實際上,還是不怎麼惹得起的。
他早上看過之後,稍稍沉默了一陣,隨後吃飯鍛鍊,逗弄孩子神色如常,但蘇檀兒自然明白夫君心中所想,這時候說出來的,也正是他心中可能有的憂慮。兩人在河岸邊走了一陣,寧毅對此,倒也並未避諱。
“……有些人,我確實是希望他們能活著,但是……風來風去、雲聚雲散。事情若不能盡遂人願,也都是命數使然吧,不過沒事的,陳凡他們很厲害……”
這話可以說得簡單,實際上的意思。卻是相當沉重的。兩人站在河岸上,檀兒雙手捏了捏他的手掌,沒有說話。片刻之後,倒還是露出了柔和的笑容,嘆了口氣,寧毅便也捏了捏她的手背。
兩人在河岸邊坐下。隨後又聊了聊南下江寧的時間。回去到縣城之後,租下的院子附近,院裡院外的眾人仍在有條不紊的做著自己的工作。不遠處修建倉庫的工地上熱火朝天,負責往這邊報告的管事偶爾進出院門,採購膳食的廚娘自側門抱了貨物進來,小嬋推著寧曦的小木推車在院子裡玩。寧毅從帶來的幾名“推銷員”已經被放了出去,調查附近的情況。
寧毅偶爾會出去看看工地的情況,偶爾回來替妻子算算賬,又或是在簷下、院落中走走,陽光落下來,空氣溫暖宜人。但或許是心中有事難決,春日的午後。竟讓人覺得有些像沉悶的夏天。
倒是在未時過後不久,有一條新的資訊被傳了過來,寧毅看過之後,皺眉想了許久。蘇檀兒抱著一盤圓圓糯糯的糕點走過來時,寧毅正站在簷下看著花盆發呆,花盆裡是杏兒栽下的,如今方才長出兩片嫩芽的花兒。
“相公,怎麼了?”檀兒抱著盤子疑惑道。
寧毅偏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隨後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頗為複雜。他想了片刻方才拿出背後的一張紙來,開口說話:“沒什麼……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好像有了。”
“嗯?”
檀兒表情微有錯愕,將一隻該是沾了糖漬的手指下意識的放在嘴邊舔了舔,隨後將盤子遞給寧毅,接過了他手上的情報。一看之下,眉頭也皺了起來。
“我倒是沒想過,會是這樣的訊息。”寧毅捧著那盤子,“密偵司在這方面的人手不足,不過安排在那附近的顯然是個老手,一得到訊息,覺得可以做文章,立刻便傳過來了。‘瘋虎’王難陀,這個名字我以前聽說過一次,傳言之中,還以為他已經死了呢。”
“相公打算拿這個來做文章?”
“我還在考慮該怎麼介入……訊息畢竟是太少了。”
寧毅將一隻糕點塞進嘴裡,低聲說道。下午傳來的訊息正是關於南面事態的補充,這次圍攻方百花的事情裡,出現了疑似當年“瘋虎”王難陀的人物,而在參與的人裡,似乎是出現了不少當年摩尼教的老人。
“若這上面說的是真的……”檀兒想了想,“這事情甚至有可能牽涉到相公以前說的那個……司空南?”
綠林情報往往以捕風捉影居多,方臘之患到現在如果說還能牽扯到摩尼教十多年前的內訌,讓人有些難以相信,因此寧毅也就搖了搖頭。
“這個訊息上也有點模稜兩可,不可盡信,但如果真的牽扯到摩尼教,也不是不可能。十多年前摩尼教本身就是民間大教,方臘趕走司空南以後,還進行了內部的清洗,一些有權有勢的人抓住機會,給予這些人庇護,不是什麼難想到的事情。以這個藉口,密偵司真要參與進去,理由是有了,不過具體要怎麼做,做到什麼程度,現在我也拿捏不住。”
檀兒拿著那張紙,遲疑了片刻:“到了那邊……也就能看得清楚些了吧……”
“……”
“……那就早些動身吧。”她說完這句,目光清澈起來,隨後倒也嘆了口氣,吸了吸鼻子,望著他笑道,“好吃嗎?”
“這個?”寧毅拿著手上軟軟的糕點,“不錯啊。”
“我剛剛做的,給你包在路上吃吧。”她走過來拿寧毅手上的盤子,然後將腦袋往寧毅肩膀上碰了一下,“這些小事,有眉目了就回家,我在江寧等你。”寧毅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背。
理由是一回事,遇上這種事情,真要涉足時,也不是簡簡單單可以決定的,檀兒離開之後,寧毅仍在屋簷下站了好一陣子,方才嘆一口氣,叫來祝彪。
“通知大家備好武器,準備啟程,咱們有專案了……你一直想著的武林高手也有了。”
“啊?誰啊?”祝彪兩眼一亮。寧毅笑著將那份訊息給他看。
“‘瘋虎’王難陀,十多年前就是大高手,這次可能還牽扯到更多的厲害角色,總之……先去準備吧。”
“是。”祝彪接了命令,喜滋滋地過去召集人了。寧毅隨後又將隊伍中密偵司的另一名管事人叫來。
“通知衝平縣一帶,包括傳過來這條訊息的聯絡人在內,所有可以用的人手。事關重大,我們要過去走一趟了。”
那人領了命令出去了,寧毅在房間裡整理了出門的包裹,火槍、弩弓、石灰粉等物。待出去時,卻見小嬋抱著寧曦正站在門外的走廊上看著他,小寧曦倒是沒心沒肺地張開手讓他抱,小嬋卻是眨著眼睛,想說話又有些不好開口的樣子,寧毅過去抱了孩子。又抱了抱小嬋:“沒事的,這次會很快,我們江寧見吧。”
“相公別受傷了……”小嬋輕聲說了一句。
寧毅想了想,笑著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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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時分,南方數百里外的山野丘陵間,雨正在下,如油的春雨浸溼了整片天地。瀟瀟沙沙的似乎讓人無處可去。不久之前,大大小小的、屬於武林人之間的戰鬥還在這片山野中打響,此時已漸漸沉默下來。大雨衝散了鮮血,浸透了屍身,也開始模糊地面上可供追索的痕跡,令得原本經過這山野間的,處於劣勢的一方,得到稍稍的喘息。
位於這綿綿丘陵山野間的一處尼庵中,滴雨的簷下偶爾會傳出因傷痛而"shen yin"的聲音。一道揹負蓑衣的身影穿過庭院,開啟蓑衣時。露出了西瓜那張稍有些蒼白憔悴的臉,她將目光望向房間由於負傷臉色更加憔悴的方百花,搖了搖頭。
“附近暫時還好,沒人追來……”
方百花點了點頭,西瓜才轉身走向別處。眼下在這裡聚集的人已經不多了。半數以上都已經負傷,西瓜走到一旁方書常等人聚集的地方,他們的傷勢或輕或重,其中最為嚴重的莫過於杜殺。戰鬥之中他的手臂中了劇毒,為了保命,整條左臂被方書常當場砍了下來,此時這僅剩右手的漢子躺在地上,鮮血還在從左臂斷口的繃帶中滲出來,沒有人知道他能不能撐過這一關。
距離這處尼庵數十里外的山嶺間,另有一道身影穿行在草木之中。陳凡揹著“鴛鴦刀”紀倩兒一路前行,兩人頂著一件蒿草匆匆織成的大衣擋雨。由於紀倩兒傷勢不輕,陳凡幾乎是將她綁在了背上,因此也惹來了不少抗議。
“……你把我放下來,我自己能走。”
“……你現在下來,是想要拖累我吧。還沒甩掉那幫雜碎,你省點力氣。”
“放下老孃你就知道是誰拖累誰!”
“……我又不是十二歲的小孩子了,還能被你騙?別吵了。”
雖然揹著一個人,但陳凡氣息悠長,步履矯捷,穿山過嶺速度極快。事實上,學武者通常都會學醫,至少在內外傷勢上,誰也不見得能瞞過誰。
“……哼!我不想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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