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殺的聲音撕裂了夜空,火光沸騰著,煙塵瀰漫,山坳旁的高處,有人將點燃的藤球開始扔下去,山坳內部雖然不小,但煙熏火燎地將兩千餘人逼出來。
兵戈相交之時,有人歇斯底里的反抗,有人因傷勢而哭泣,有人則試圖投降。但這個夜晚的戰家坳,殺戮終究成為了主題,當宋江倒下,一眾頭領倒下,失去主心骨,失去根據地,連番奔逃又不斷中計的梁山眾人,已經拿不出哀兵的氣勢來,當獨龍崗的眾人領著官兵,帶著血仇往山坳裡壓過去,混戰之中留下的,便是一片一片的屍首與殘肢。
也有少部分的人試圖復仇又或是試圖突圍的,在眼下的境況裡奮力撕扯著整個包圍圈,但也已經組織不起太大力量的攻擊了。
人心已散,眾膽已寒,哪怕是想要求生,頂多也只是掙扎得頑強一點,在大片大片的圍攻之下,不久便被淹沒下去。
當燕青與關勝從營帳裡出來,所見到的,便是前方山坳間那沸騰的一片人海廝殺。他們身上傷勢不輕,包紮處理之後,仍舊全身疼痛無力,但只是稍做休息,心中的悸動促使著他們還是忍不住的要出來看看。一名祝家莊計程車兵沉默地跟著他們。
他們走上小小的土坡。前方那山坳一帶,無數的火把、戰旗混在一起,箭矢飛過天空,山坳兩側的山崖上火球滾下,從裡面想要奮力廝殺衝出的人中,有他們原本還算熟悉的面孔。在梁山人前方,獨龍崗的人衝得最前,也殺得最狠,但山坳畢竟不寬,有人能過去,有人則被安排在後方。一路前行所見,士兵之中,有人興奮得歇斯底里,有人紅著眼睛大笑,有人面目兇戾,叫嚷著要過去殺人。對於他們來說,這是一場復仇的盛宴。
一些人受了傷,被抬回來,燕青關勝過去時,能夠聽見一名斷了手臂的人在擔架上喊:“我報仇了!我殺了兩個!我報仇了……”不知是為誰人報的仇,說著說著,竟哭了出來,哭聲雖弱,卻是悲慟悽然,旁邊跟著的大夫讓他平靜下來,卻怎麼也止不住。終於抬到遠處,沒了聲息,也不知是暈厥過去了,又或是就此死去。
宋江等人的屍首還在那木臺附近放著。對於燕青、關勝來說,難以說清是怎樣的心情。而且以他們的眼光,也能夠發現,眼下的戰家坳,要打的已經是一場全不容情的殲滅戰。將人逼至死地,縱然梁山一方已經組織不起統一的軍勢,要殺光他們,也必將付出代價。只有在這前方、這附近獨龍崗眾人說出的話語、興奮的神情、與微紅的眼眶中,能夠找到這場殲滅戰的必要性。
而在更加側前方一點的地方,他們看見那一手主導了一切的年輕書生,就那樣搬了張椅子,坐在喧囂的戰場上。那也是個小小的土坡、大樹下沒有光芒,他坐在那兒,靠著椅背、微微仰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整個身體都像是要嵌進那片黑暗裡一般。持盾的侍衛前後左右地儘量護住他,更前方一點,是獨龍崗的眾人。而在梁山一方,也有能夠發現這一處地方的人,以李逵、花榮、孫二孃等人為首,掙扎著、嘶吼著,要朝這邊殺過來。在身邊的人已經越來越少的趨勢中,要廝殺出一條血路……
而寧毅只是坐在那片黑暗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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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為喧鬧的時候,會有一些東西從心底噴湧出來,猶如春天裡桂花糕上鋪著的糖漬,又像是屋簷下雨絲滴落的瞬間帶著的光芒。沁人心脾,有幾分溫暖,卻又不可捉摸。
在江寧的那個……不大、又沒有多少名氣的豫山書院,曾經有那樣的一群孩子,在或陰或晴的春夏秋冬裡,他們會來聽課。他們或許並不全都長得可愛,或者有點傻里傻氣又或者頑劣不堪。他們原本都會有一個明天……
豫山書院更多的還是教授家裡的孩子,有那樣的一個孩子,六歲了,被寧毅叫過去上學,小孩子到了這個年紀多半乖巧,寧毅教他講禮貌什麼的。那場暴雨之後,那孩子整個人變成了兩截。在整理出來的屍首裡,還有好幾個孩子,他是認識的……
人在這個世界上,會遇上老虎。這句看起來光棍的話,可以安慰一些人,包括他在內,或許可以將自己塑造得不那麼無辜,可以為自己遭遇的壞事多少做點解釋,讓一個人……不至於會沉湎於痛苦和質問。但這樣的話,原本是不該放在那些孩子身上的。
慧極易傷,情深不壽。走過那樣的一條路,他或許可以壓下心中的同情、憐憫,但總會有一些東西,會在心裡積累,在某些時候,噴湧出來,撩撥他的情緒……
雖然做事的時候,是不該有情緒的,但事情畢竟是告一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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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血腥的氣息縈繞鼻腔,殺戮聲傳過來時,手鍊像是念珠一般的,一顆顆在手裡轉動著。
遠遠在那邊喊的,是李逵,但他喊的東西,寧毅並不想理。
有些情緒,從鋼刀刺進宋江身體的那一刻,就在從心裡湧上來,鬆動了心中的理智基石,但畢竟是無所謂了。他靜靜地感受著這些,傷感與憤怒交疊在一起,這是他原本壓在心中的東西。
從三月底那場暴雨裡他意識到整個事態的那一刻起,這些情緒,他一直不曾表現出來半點。看那些屍首時沒有,見到梁山上的人時沒有,將梁山人一個一個地殺,一個一個地威逼時沒有,哪怕有些時候他表現得彷彿令人恐懼般的冷澈和瘋狂,在實際的情緒層面上,他從來就不曾有過動搖,甚至於不願意讓任何憤怒主導他的行動。
如果他真的表現出任何憤怒,宋江等人感受到的,或許就不是恐懼了。在所有事情完成之前,他只是要將恐懼和絕望,完全而高效地撒播出去。但在這個時候,那些東西終於能夠從心裡湧上來,纏繞住他的整個思緒。
齊新勇、王山月等人護在他旁邊,注意著變故或是流矢,也只有他們隔得近了,能夠清楚這附近的事情。也能夠聽到此時在這奇怪年輕人口中哼著的古怪腔調,就像是他那晚在獨龍崗外的山坡上哼的那樣,緩慢而空靈,數著念珠,有一種與戰場殺伐格格不入的氣氛。
李逵的吼聲還在傳來。
“殺了你——”
“寧立恆!你出來……”
“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殺你全家——”
“哈哈哈哈,我們那天殺到你家裡,都不知道有沒有碰過你的女人——”
“有種看著老子——”
與他一道殺來的人數已經越來越少,孫二孃與花榮在中途戰死,李逵揮舞雙斧,一路前行:“誰敢擋我——”他此時揮舞雙斧猶如浴血的魔神,已經殺到近處,旁邊長矛刺來,鉤鎖縛在他身上,他發力揮、拽,旁邊計程車卒便被拉倒在地,但他的身上畢竟也已插上好些箭矢,幾根勾索飛來,嵌進他的胸腹間,幾乎將他的肚子撕拉開,他雙手拽著,奮力向前,終於雙腿被刺,整個人跪在了地上,他卻還在吼著向前走。
不遠處的盾陣後方,寧毅睜開眼睛,揉了揉額頭,片刻,提著一根狼牙鐵棒走出來。李逵這邊整個肚子都幾乎被拉開了,兇相猙獰,看著寧毅:“你這……賊廝鳥,有種……看著老子的眼睛,老子下輩子……還要……”
寧毅看著他的眼睛,舉起了鐵棒:“看一輩子都可以……”
鐵棒全力打在李逵的面門上,他腦袋朝後仰了仰,然後,半個戰場上陡然聽見一聲怒吼:“一群王八蛋!”第二棒打下去,將李逵的整個脖子都打斷,腦袋朝後方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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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逐漸流逝,戰場上的殺戮漸至尾聲,寧毅回到後方軍營當中,擦拭著身上的血漬,然後預備開始做善後的事情。
正安排時,祝虎從帳外進來,他趕得似乎也是風塵僕僕,為著梁山眾人終於落到這一步,頗為興奮,但首先還是將一張紙條交給了寧毅。
寧毅展開那紙條看了看,片刻,目光望向祝虎,祝虎道:“十二那天負責打聽情報的拿到這訊息就在趕了,其實……江湖情報,難免會不準的……”
寧毅點了點頭,隨後又點了點頭,看看帳篷裡的人,終於道:“剛才說……宋江他們的屍首,腦袋拿去給武瑞營,其餘的,隨便吧,餵狗喂狼又或者是燒掉,怎麼方便……我……我有點事。祝彪,你陪我去一趟……濟州,可以嗎?”
那邊祝彪正在包紮身上的輕傷,抬頭道:“當然可以啊。”
“得馬上走,你去……召集兩百人,現在可以走的,也願意跟我走的一起,其餘的還是留在這裡殺人善後吧。其實之前已經就安排好了,王兄弟你負責跟武瑞營、周邊官府打交道,文昱也留下,三位齊兄隨我過去。事情有點急,這邊就拜託大家了,更多的……待我回來再說。”
見他這麼著急的樣子,王山月皺了皺眉:“莫非是令師……”
“呵。”寧毅點了點頭,“應該不是太大的事情,大家還是先處理正事,我搞定就過來,或者你們搞定了,過去跟我匯合,都是一樣。”
這邊安排完畢,不久之後,寧毅出了營帳,走上馬車,那邊山坳間,殺戮正進行到最後的階段,光芒倒是往周圍山上延綿開去,是在清掃戰鬥中僥倖逃脫的一部分人了。馬車駛離軍營,後方祝彪領著兩百人或騎馬或奔跑地跟著,車廂之中,寧毅拿著那紙條再看了幾遍,但事實上,也看不出更多的東西來。
——七月十二下午,陸紅提於黑牛崗附近為林沖、史進、孫立、陳金霞、陸文虎以及新趕到的“萬里獨行”吞雲和尚等人伏擊圍攻,傳聞負傷後逃離,如今行蹤不明,安平縣附近綠林人士仍在展開大規模追捕。
七月十二,那已是一天半以前的事情了……
“我要睡一會兒,儘管趕路不用管我。”
他如此說道,整了整衣服,在馬車一側躺下。不久之後,陷入夢鄉。
夢境之中,許有幾個孩子過來,與他道了再見。
馬車披星戴月,在崎嶇顛簸的道路上一路奔行。
不久之後,天空下起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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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會應該有一個關於梁山的小結。
本章已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