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過去,火焰在周圍搖動。寧毅的說話,從那木臺上傳出來,迴盪在夜色裡。
讀書人口中的故事,對於山匪來說,多少會有些艱澀,但這個故事的開端並不難懂。
“……在多年以前的某個城市裡,有一個家境並不怎麼好的小夥子,人還不錯……他到一家布行去當徒工,布行的東家覺得他聰明,著意提拔了他,供他讀了書,然後讓他當了布行掌櫃……那個布行很大,處理一方事物,讓他接觸到很多東西,家裡的狀況,也很快好了起來,他的母親原本重病,也是東家出錢,替她治好,讓這人的母親,可以頤養天年。”
寧毅坐在椅子上,望著下方,語速淡然而緩慢,讓所有人都能夠跟得上。死亡的威脅下,即便是千人彙集的谷地,此時也是安靜一片。
“……他就這樣得到了重用,漸漸的,想要過得更好……他想要成為東家,然後他認識了一些人,定了一個計劃,將布行商業上的秘密故意透露給了對頭,後來又請人刺殺東家,將東家殺得重傷癱瘓……他想將這個布商家裡打到谷底,然後出來力挽狂瀾……可惜計劃失敗了,他們想要殺人未遂,跟他認識的那些人一路逃掉,去落草為寇,自稱……英雄好漢。”
寧毅笑了笑:“這樣的故事,你們不出奇對不對,你們梁山上,多的是這種不仁不義的渣滓……那接下來的故事,你們肯定也更清楚……”
那聲音陡然抬高。寧毅一巴掌在旁邊的桌子上:“英雄好漢!怎可受辱!遲早要殺回去,將昔日事情一一清算!你們說對不對?”
此時卻沒有人敢說話,寧毅的目光從所有人臉上望過去,周圍安靜半晌。
“接下來就跟你們想的一樣,三月底,他帶著一群兄弟回去,要將老東家全家都殺得乾乾淨淨。可惜,出了一點點意外,最後兩百多人的一家,只殺了一百多人。還折了幾個兄弟。只好回去了,下次再來殺。我知道你們是這麼想的,你們都這麼聰明,肯定也猜到了……這個人在梁山上。”
“他叫席君煜。”
寧毅站了起來。
“從一個布行夥計!做到布行掌櫃!再做到山賊頭領。大家都有所耳聞的大哥。聰明人真是哪裡都有去處。而這……就是我過來的原因。”
他頓了一頓。然後笑起來:“你們現在也許在想。我在說這世道有多麼的不公,我在說這件事有多麼的不仁不義。就像是告官一樣!罵他狼心狗肺!做出這樣的事情來,然後向你們哭訴。我受了多大的委屈……但其實不是的,要是這樣想,你們就完全搞錯了。”
“我的妻子……是那個東家的女兒,大部分時間我只是個教書先生。我不想跟你們講什麼道理,因為沒有用,已經遲了。我跟你們說這麼多,只是要讓你們清楚明白地知道,我為什麼過來,和我接下來會做的事情。我不是為了官府過來的。”他看著眾人,一字一頓地說道,“我這次來,只為討命!”
“人在這個世界上,會遇上各種不公道的事情。地主要佔你家牛羊!權貴要欺凌你家女兒!你們要打家劫舍!掌櫃要謀奪東家財產!事情發生以後,說什麼道理都沒用了,道理只是在事情發生以前用的!”
“我這個人,很簡單。你是達官權貴也好,你是不法惡人也罷,不管你們仗的什麼勢,命總只有一條!你們把命擺出來,我就把命擺給你們!這次我來,不是為了講道理,不是為了求公道,我不止是為了誅什麼首惡!你們站在一起,給他膽子,當他的後臺,但你們享一樣的福,就做一樣的孽!”
“你們聚在一起,替天行道,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吃完喝完了,就一起出去搶,只要有怨,就殺人全家的報。很好!所以這次,我殺過來了!”
“這一次我把命擺上,你們接得住,就活著,繼續做你們的惡事,接不住,就要死了。”
寧毅停頓片刻,冷冷地笑了笑。
“有人以為,人的命都是有重量的。你們梁山六萬條命一定比兩百人的多,錯了。在那個家裡,我教書,那個大的孩子,一點點高,人進去,出來,有很多我認識的孩子,變成了兩截,或者腦袋被砍了,你們所有人的命加起來,對我來說都抵不上那個孩子的一根頭髮。”
“我不是官府,你們的命也不值錢,你們自覺是惡人,所以可以理直氣壯地到別人家中燒殺搶掠。那我殺過來了,今天以後,當我開始動手的時候,你們、你們家中上下老小,父母妻兒,不管是上至八十歲老母又或者是襁褓裡的嬰兒,別被我找到,否則他們全都會死。你們既然自認惡人,我就讓你們看看更惡的。”
風聲嘶吼著過了夜空,木臺上的身影轉過身去,然後在椅子上坐下了,目光再望過來,之後的語氣,開始轉淡。
“我知道你們很多人家人都在梁山上,待會你們所有人都會被放回去。今天之後,我什麼話都不再說了,你們拿著你們的兵器,去走自己的路,隨便怎麼樣都行。回到梁山,繼續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然後等到我打過來,拿起刀跟我作戰,要麼你們殺我,要麼我殺了你們再把你們家人全送下去。”
“你們也可以離開梁山,找個山頭繼續過刀頭舔血的日子,不過剛才那個鄭彪在這附近殺了很多人,梁山現在這個樣子,人人喊打,你們看自己走不走得出這一片地方吧。而最重要的是……千萬不要被我找到,一旦被我找到。你,你們的家人都死定了,這是血債,你們死或者我死之前,我可以負責任地說一句,不會有停下來的一天。”
“你們也不要以為官兵打過來,你們扔下刀投降就可以了,沒那麼簡單,我有一千種辦法可以讓你們死得不痛快。你們已經站在那邊,做了惡事。債一定得還。”
“想要在我這裡一筆勾銷。只有一個辦法,拿人頭來換。換你的命,你家人的命。”寧毅站起來,從衣服裡拿出一疊沾了血的紙張。“梁山已經散了!這是在打祝家莊的時候。你們中間的一些頭目射進來的投誠信。但是戰場上,他們來不了,你們回去。把事情說開,我保證整個梁山都會亂得不得了,它亂了,你們就可以下手。保護好自己,拿人頭來換命。官兵打過去的時候,倒戈有功,人頭多的,有獎賞,獎多少怎麼獎的規矩,外面都有,走的時候看一眼聽一聽。這事情做完,身份洗白,回家種田或者當個富家翁,都隨便你們。那一家被殺了一半的人,梁山就得拿三萬條以上的人命來填,剩下的,也許可以活著。”
他走到桌邊,開始收拾東西,將手鍊戴回去,帽子拿上。
“話說得有點多,是希望你們最後能記得清楚一些。你們可以覺得我在虛言恫嚇,也可以覺得我沒有能力做到這些,出去以後,你們會走會留,都是你們的選擇。拿起刀對準我或者拿起刀對準身邊的人,都是為家裡人謀條活路,不丟人。為了殺光你們,我還有很多安排要做,先得走了。待會會有人進來,跟你們說些事情,你們梁山上,有些頭領,是被宋江他們陷害,逼上去的,我們都查過,事情的經過、名單,都已經列出來。你們幫忙帶句話,將功補過,尚有前程。”
他說到這裡,舉步要走,又想起了一些什麼,回過身來,手指在桌子上頓了頓:“哦,還有個事,那個叫林沖的,三月底他到過我家,本來是必死的,但一來那天他很收斂,二來,他有幾個兄弟替他求情,央我在可能的情況下放他一條命。所以他也可以活,但能不能活,就看他自己了。”
腳步聲去往木臺的一邊,走到邊緣時,寧毅回過了頭,掃視了下方的一千餘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們不得已上了梁山,我不得已過來殺你們。我只是要殺光你們和你們的家人,但我不認識你們,對你們也並無惡感,這一點請大家弄清楚。他日有緣,或能再會,但今天走出這扇門以後,大家就拿穩手裡的刀,我們各自掙命吧。珍重,再見。”
這鄭重又冷澈的聲音迴盪在小廣場的上空,如果說幾日以前寧毅說出這些話只會被人當成笑話,但這時候的這番言語,就有著冷入骨髓的認真,幾天以前,整個梁山的氣勢如日中天,到達巔峰。但三日破梁山,六月初八以後,整個梁山軍陣的潰敗,就是所有人都看在了眼裡的。
不久之後,便有人進來,開始宣讀一些被逼上梁山的頭領的名單,同時也簡單說了一下事情的過程,宋江等人的手段,再接著,是梁山之上每一顆人頭的價值。天亮前最深的黑暗裡,他們終於被送出了軍營,並且每一個人還領了刀槍兵器,對方根本不在乎他們此後如何去選,只是想置他們於死地而已。
許許多多的人聚集在黑暗裡的道路上,山嶺間,有的惶然無措,有的交頭議論,也有的只是下意識地往前走而已,在這片最為深沉的黑暗中,找不到接下來的道路……
與此同時,整個梁山勢力,也正陷在一片愁雲慘淡的悽惶裡。與五月底出陣時的威武雄壯想比,誰也沒有想過,不到半個月的時間,整個梁山會如此迅速地從天空轟然跌落谷底,而起因,竟僅僅是因為在這幾個月裡進行的諸多大事中,他們隨意地得罪到了千里之外一個布商家的入贅女婿。
世事離奇,無過於此,只是當著事情落在自己頭上時,卻是任誰也笑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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