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響之後,隨即而來的,自然是騷亂的聲音,青苑的外側鄰街,這邊看去,隱隱約約的火光閃動過來。雲竹與急急忙忙穿好鞋襪的錦兒連忙趕過去,到得半途中時,便又有青苑中的少女過來傳訊,卻是那邊街角過來,有輛馬車的馬驚了,狂奔一陣後脫了韁,車撞在牆上把青苑主樓旁邊的院牆給撞塌了。
“有傷著人嗎?”
“傷了幾個,街邊擺攤的幾個人被傷到了,不過都不重,前面李管事已經叫大夫過來看了,讓我過來跟兩位姑娘說,不用擔心。”
竹記擴大之後,幾棟樓中用人,是女多男少的局面。眼下在青苑管事的李蘭原本出自青樓,後來被挖過來,長袖善舞又懂詩文,對於雲竹錦兒的性格也熟悉。這時候聽說沒有出太大的事,雲竹才放下心來:“沒人傷得太重便好。”
錦兒倒是笑道:“這下有熱鬧看了,樓上那些吵架的也該消停了吧。”
青苑雖說是個雅緻的地方,但文人才子三天五天的吵一回也是常事了,只能證明這邊頗有人氣,雲竹笑著搖了搖頭。卻見那過來報信的少女說道:“樓上倒是之前便不吵了啊。”
“哦?吵完啦?”
“沒有啊,好像是有個名氣很大的書生上去了,然後他們就不吵了,有人過去打招呼……那人很年輕,我還問小玉姐他是誰呢,牆壁就被撞倒了……”
“名氣很大很年輕?以前來過吧?”
“沒有……應該沒有……”
那少女原本也是苦人家的孩子,於詩文之事沒有涉獵的,自也認不出太多人,只是這時聽她這樣說,錦兒倒是陡然間皺了皺眉。想到些什麼。看了旁邊的雲竹一眼,雲竹的神情上倒看不出什麼,只是動作微微一滯。錦兒便回頭問道:“那他……是叫做寧什麼或者什麼什麼恆嗎?”
這畢竟讓人感覺有些巧合。她也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想法是什麼,那少女有些遲疑:“好像……不是啊……又好像是……小玉姐沒跟我說……”
“那他長得怎麼樣,是不是……像這麼高……樣子看起來很……很沉穩的……”錦兒比劃一陣。問那少女,少女便頗為為難起來,雲竹看了她一眼,道:“去看看吧。”錦兒才放過那少女,兩人步履稍快地朝前方庭院過去。臨近青苑前方的主樓時,這邊已經熱鬧一片了,旁邊小院的牆壁被馬車撞破,青苑中的下人們正在那名叫李蘭的管事指揮下進行清理,火把燃成一片。樓上樓下的文人書生們指指點點地看熱鬧。雲竹與錦兒在院落裡瞧了瞧,隨後朝二樓正廳那邊上去,只是粗略看看。卻並未看見希望見到的那道人影。
青苑之中。大部分時間講究的是一個雅緻,但方才正廳兩撥書生吵鬧起來。後來又有院牆被撞破的事情,這邊的人就多了起來,偶爾也有人過來與雲竹、錦兒打個招呼,獻個殷勤什麼的。雲竹有時笑著回應,但頗為勉強,應付之情溢於言表,錦兒看了,便有些遲疑地說道:“雲竹姐,沒那麼快的吧……”
“其實也差不多了啊……”雲竹心不在焉,目光在樓上樓下的人影中搜尋,口中倒是如此回答著。
不一會兒那李蘭上來了,問起她方才的事情,李蘭道:“確實是第一次過來,不過兩位姑娘之前也是見過的啊。”原來方才過來的,卻是一位名叫王湘真的年輕才子,他是從外地過來,最近一年間才在江寧聲名鵲起的。
才子這東西更新換代其實頗為迅速,特別是在江寧這片地方,真正有才學的,每年都會往京城趕。李頻曹冠去當官了,顧燕楨失蹤後便沒了音訊,寧毅驟然冒起又去了杭州,他的幾首詩詞稱得上以力證道,但成名途徑就有些劍走偏鋒,江寧文壇對他的感覺是複雜的,如今的江寧,最為人稱道的也就換了幾人。王湘真在這半年多的詩會中好詩好詞頻出,雖然之前沒有來過青苑,但在明月樓那邊見過錦兒兩次,與雲竹也見過一次,生意既然要做,這類事情就總是免不了了。
問完這些,雲竹微微有些失望,錦兒也鬆了口氣,心中不知是失望或是高興。那王湘真隨後也過來了,拱手與雲竹、錦兒打了招呼。這人二十出頭,唇紅齒白長得俊逸,方才樓上爭吵的兩撥人倒是沒有名氣太大的,他如今在江寧已是一流,上來之後,眾人便不好再吵,對這樣的效果,王湘真也是頗為得意的。
如今在江寧,唯有寧毅在年初被康賢等人譽為“人間詞少”,意思是他寫了詞之後,令這世間敢寫詞的人都少了。王湘真感覺自己其實是要高出一籌的,可惜那寧立恆或許是死在杭州亂軍之中了,不能當場比試一番,頗為遺憾。而且對方死了,自己就得給死人面子,這傢伙勝之不武,實在可恨。
如今能夠操持竹記幾處地方的雲竹跟錦兒是因為公主府在背後撐腰,產業不算大,但在許多人的眼中口中,這兩名原本身在風塵後來又從良的美麗女子身份就有些超然。她們不用應酬敷衍許多人,平日神神秘秘的,自然是因為背後靠山已經高到一個層次。與王湘真一個圈子的文人才子在談論花魁時偶爾也會談起這竹記,言道若能做到這兩人的入幕之賓才真有本事。
有的人會顧忌兩人背後到底有著怎樣的權貴人物,但八字沒有一撇,自然也不用想太多。王湘真對兩人也算是頗為傾慕的。此時見了,相當有禮地想要邀請兩人針對詩詞聊上一番。只是雲竹心不在焉,此時只是敷衍地虛應了幾句,錦兒也是勉強笑了笑,心思放在安慰雲竹姐的事情上。王湘真二十出頭,泡妞全憑倒貼,其實這年頭的才子多半如此。有了文采。風流便多半是女子貼上來的,他絞盡腦汁想要展現自己的才華,對方無心理會。又不是欲擒故縱的手法,一顆心倒愈發癢了起來,覺得這兩名女子果然很有魅力。
若是沒抱希望。失望原本也不會這麼深,此時未見到原本以為能見著的人,這個夜晚忽然就變得索然無味起來。雲竹本想就此離去,但下方在青苑外街道邊擺攤的兩戶人家境況都不怎麼好,她想起自己窘迫的那段時間,讓李蘭多這被波及到的兩家處理善後,又叮囑了幾句牆壁重修的事情。
上方有人頌詩,抬頭看看正是那王湘真,搖著扇子站在欄杆邊與友人高談闊論。於是又有佳作,橘黃的燈光之中,顯得丰神俊秀。孔雀開屏也似。雲竹朝那邊看時。他也正往這邊望過來,一拱手。笑著點了點頭,極為有禮,雲竹也下意識地低頭一點,算是習慣性目光交錯時的回禮。
不知道他們怎麼會有這麼多詩性的,這個時候也在吟詩……這想法淺淺的從心頭掠過,想起寧毅,若他在這裡看熱鬧,說不定會有兩句開玩笑的打油詩,想必是頗為有趣的,這些人太認真,便讓人覺得奇怪了。
她想著這些的時候,那王湘真在樓上倒有幾分得意:她看到我了,聽到我作詩了,剛才那眼神,看來是有些害羞……如此想著,搖著扇子繼續與身邊的人高談闊論,聲音刻意地抬高了幾分,目光密切關注著下方,然而云竹與李蘭交代了幾句,隨後又跟元錦兒說著話轉身離去了,直到那身影消失,也沒有再回過頭來。
看來真是挺害羞的,她微微側著身子離開時的背影,可不是在聚精會神地聽著這邊的動靜和說話麼。他如此想著,覺得看穿了女子的心理,又想她們待會或許還會出來,便繼續跟旁人議論起詩詞來,這天晚上在青苑留到了深夜。
過不多時雲竹與錦兒便乘了馬車從側門出去了,駕車的是喜歡男扮女裝的錦兒。當然,男裝模式的她通常都是自稱元寶兒。大多數情況下擔任車伕和護衛工作的該是丫鬟胡桃的丈夫二牛,但元錦兒喜歡自己駕車玩,後來康賢那邊又派了人在暗中保護她們兩人,許多情況下二牛就被安排去做其它的事情了。
此時夜色漸深,馬車駛過燈火迷濛的街道,沿著秦淮河朝城郊駛去。偶爾有亮著燈火的樓船從水上與她們擦肩駛過,路上偶有行人,或提著燈籠,或挑著擔子,斑斑點點螢火般的光芒。微風徐來,捲起柳絮花香,涼爽而清閒的感覺。馬車駛得不快,雲竹倚在一側,目光有些迷離繾綣地在想事情,錦兒不時看看她,道:“那我們明天去找駙馬爺爺吧……”
“你也不用老想著他啊。”
“你剛剛才親了我的……”
雲竹便抿著嘴朝她笑笑,過去抱了抱她,兩人的臉頰貼在一起,錦兒嘿嘿笑得眼睛眯起來,隨後扭過頭在雲竹臉上“啵”了一下,道:“親到了……”雲竹皺眉抿嘴,隨後便去捏她的臉,撓她癢癢,女扮男裝的兩人在車上小小地打鬧起來。此時路上行人漸少,見到前方有人來時,兩人才又收斂起來。橘紅色的小燈籠在車上微微搖晃著。
“被我親到了就是我的人了,就算寧立恆再過來,也搶不走了……”錦兒自顧自地得意宣告。
雲竹坐在車沿邊,抱著雙膝,笑著看她,過得一陣,過去輕聲說道:“我是你姐姐啊,親一親也沒什麼。”
“是、我、的、人!”元錦兒鼓著腮幫,瞪她。
雲竹卻只是笑著,背靠在錦兒肩膀上,將雙腿在車轅上放直了,輕聲道:“我是立恆的人啊……”
錦兒有點恨鐵不成鋼:“哪有你這樣不害臊的!”
“沒有不害臊啊,聶雲竹是寧立恆的人,是元錦兒的姐姐……”她輕聲重複,這輕柔的話語散在春夜暖意微醺的風裡,隨後又有輕聲的笑語,“也是元寶兒的姐姐。”
錦兒鬱悶了好一陣:“哼,我元寶兒今晚就教你……耶?”
她想要發些狠話,但隨即,微微的愣住了,此時已經接近他們居住的小樓那邊,視野前方沒多少燈火,道路也顯得黑暗,倒是在那邊的路旁,一輛馬車停在了河邊的黑暗裡,車上只有一隻燈籠在亮著光,那光芒漾開,一道背影就在光暗漸漸變得模糊的河邊站著,是個書生,秦淮河水在黑夜中流向遠方。
馬車下意識地放緩了速度,這樣的夜裡,自然也看不清前方那人到底是不是認識的,他們已有近一年未見了,是熟悉、是陌生也說不清楚。錦兒朝那邊望過去,雲竹也安靜地看著,今晚已經弄錯了一次,她們也沒法再確定些什麼了。心中泛起難言的情緒,這樣的夜裡,到底是誰會呆在這路邊呢,那燈籠上,像是有個蘇字,但隔得遠,看不清楚。有一輛馬車從道路那頭駛過來,光芒波及到那車、那人,隨後遮擋了雙方的視線,再從她們身邊側身而過,逐漸遠離,那邊那人似乎是回頭看了一眼,但主要還是朝著視野盡頭小樓的方向望了望,就又站在河邊,自得其樂的不知道在幹嘛了。
錦兒下意識地將馬車停了下來,看了看雲竹,雲竹也看了看她。過得片刻,兩人下了馬車,提著小燈籠朝那邊過去。距離漸進,那邊穿著書生服的男子手中折了一根柳枝,正垂在水裡,像是釣魚一般,偏頭看了看遠處的小樓,口中像是在哼著曲子。
夜風將那曲調隱隱約約地傳過來,道路這邊的雲竹能夠聽懂那含含糊糊的歌詞。由於是隨意輕哼,歌詞也被打亂了。
“繁華聲遁入空門折煞了世人,夢偏冷噹噹噹當情債又幾本,如你預設、生死苦等,哼哼哼又一圈的年輪……浮屠塔斷了幾層斷了誰的魂,痛直奔一盞殘燈傾塌的山門……如你在跟,前世過門,染著紅塵跟隨我……嗯嗯一生……”
彷彿是感覺到了山門,他朝這邊回過頭來,看到了停在遠處的馬車,然後轉身,看到了道路對面提著小燈籠的兩名女子,寧毅笑了笑:“我回來了。”
那不知是怎樣的溫暖,從身體上蔓延而來,雲竹笑了起來,一時間還沒找到想說的話,錦兒已經愣了半晌,一股令人戰慄的酥麻感從尾椎湧上來,籠罩了全身,此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她都難以說清那感覺到底要如何歸納。但在這一刻,感到呼吸艱難的少女神使鬼差地拉住了雲竹的手,四周沒有旁人,她下意識地喊了出來。
“我……雲竹姐……雲竹姐今天親過我了!”
嗯,她斟酌了兩個主語,隨後就是這樣喊出來的。隨後就連她自己也被嚇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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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為凌晨就能搞定,不如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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