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0章 第一一八〇章 躁動的心事(三)
夜空廣袤。
東邊的大地上,子時的更敲過,福州進入六月初一的凌晨。
夜市的燈火漸漸地散去,馬車與最後的遊人回到家中,少數的夜間商鋪也關上了門,除了青樓門前依舊掛著的大紅燈籠,黑夜裡的光亮,已經不多了。
稀疏斑駁,像是散在大海邊上的夢。
有的夢稍顯活潑。
“……如果真的出了這種事。你、你……你們會被我們兄弟找到,也包括你們的妻兒老小,我會當著你們的面,一寸一寸的噶了他們。過程當然會有些不好受,但最後,你們會幫我們找到你的老大……哼哼……哇哈哈哈哈哈……”
雙手叉腰,塗在窗戶上的剪影像是一條驕傲的噴火龍,在笑聲中說著帶勁的話語。
隨後遲疑了一下。
“下一句是什麼來著?”
少女的笑聲便傳出來了。
“幼稚啊……”
也有的夢顯得詭譎。
“……上午的刺殺之後,李頻的學堂、長公主府兩邊都加強了守衛,訊息也封住了。不過學堂畢竟要開門迎客,晚上才有探訪的人確認,李頻沒事,看起來刺殺沒得手,但刺客也沒被抓住……至於長公主府那邊,訊息尚未確定,但有傳言說,下午鐵天鷹出了宮,到過那裡。”
“……公主府明日有宴會,要宴請那些過來送女兒的傢伙,裡頭會比較重視,也不出奇……”
“……各部衙門的訊息,恐怕要到明日,才能知曉大概……”
“……我想到的是另一件事……陳霜燃……這小黑皮,怎會有今日這般實力?”
亦有嚴肅而苦惱的夢。
“……那兩位,恐怕不會受咱們的招攬……不過倒答應了替咱們助拳……”
“……大事,要讓上頭的人來定了。”
“……那咱們還有功勞嗎?”
“……有的……”
……
長公主府。
星光寥落。
寢殿一側的院子裡,銀瓶正在屋簷下打坐。她脊背挺直,長而矯健的雙腿盤正,雙手落在膝上,五心朝天,看起來是修行者標準的靜坐姿態。
但在屋簷下的昏暗裡,她的雙眼仍舊是睜開的,望著前方的院落,清澈的目光,偶爾變動。
院落中央是一顆大榕樹,透過榕樹的枝葉,星星的光芒一道道的平行落下,樹下是石桌與石凳。
腦海之中,她已經在這院子裡奔跑了無數次,思考著不同的發力技巧,與白日裡的刺客交手。
總是差了一線。
刺客的出現,臨近昨日的巳時,其時正是由她帶領著巡邏,發現了端倪。那灰色的身影襲來,朝她發了一掌,掌襲胸口,有下流的意味,但在第一個照面間,卻是十分高明的策略,她在第一時間與其對了一掌。
出手的是個老者,手有老繭、並不飽滿,但掌力老辣而高明,甫一交手,她才發現自己錯估了對方的用力,全力而出的一掌劈得血氣翻湧,極為難受。下一刻,對方便朝著一旁的護衛群飈飛而去。
對方的輕功高絕,銀瓶嘗試從後方追上,但那身影已經在揮臂間打飛了兩人,隨後猛地一腳踩斷了一名女侍衛的大腿,鮮血噴湧間,那身影竟還調轉了方向,朝公主府外逃去。
沒能追上……
卻並非是策略的問題。
思考半晚,銀瓶能夠明白,這一次殺來的刺客,無論從內力、還是從輕功、亦或是對敵應變時的老辣上,都要高出自己一截,尤其是輕功身法,對方的修為已臻化境,軍中最能打、身形最靈動的幾位,與他相比恐怕也只在伯仲之間。
更別提對方在交手之時,身上還隱隱發出了鐵片的叮噹聲。
“吞雲鐵甲”。
在過去曾聽到過的江湖軼聞中,也只有一個人的事情,能與之對應上。
當年師公周侗抵達山東,也曾對此人有過一次出手,但他卸甲後全力奔逃,師公不曾追趕。
過去父親曾說,當時師公受了太尉府的命令,要去截殺仍未展露太多手段的寧先生與他的那位夫人,“河山鐵劍”陸紅提,恐怕是因為責任在身,因此未對這逃跑的和尚趕盡殺絕。
但如今想來,似乎也有可能是因為這和尚卸甲之後輕功又有提升,竟連師公都沒有把握追上?
夜色安謐,從下午到此時,她已經嘗試了諸多的方法,演練下一次交手時可能的應變,此時眾人皆已睡下,她也只能回憶過往的所學,在腦海中進行構思。
又不免想到當初師公與寧先生那一戰的情形。那時候心魔初滅梁山,尚未以高絕的武藝聞名江湖,而師公作為天下第一人殺將過去,後來聽說,確確實實地發生了一場比斗的,也不知是師公與寧先生單打,還是寧先生與那位夫人一齊上陣。
即便二打一,能夠在正面的切磋中與師公打成場面上的平手,那也是極了不得的事情了。
她與弟弟在襄陽城外,見到的寧先生則早已是大宗師、大英雄的身份,從頭到尾不曾出手,但跟在他身邊的眾人是如何輕鬆擊潰上百號女真高手的情景她仍舊曆歷在目,尤其是那位出自“霸刀”的劉夫人擊殺李晚蓮以及“參天刀”杜殺刀刀奪命的宗師氣象,即便當時年紀還小,她都能感到那是何等巨大的壓迫感。
父親後來過來接了自己與弟弟,與寧先生一陣詳談之後,她與岳雲曾經向父親問及對方的武藝,而從來嚴肅的父親也是親口承認:“我是打不過他。”
背嵬軍中武藝最高的是父親與高將軍,但即便他們二人能在武藝上超過這吞雲和尚,獨論輕功恐怕仍有不及。
如今草莽間被舉作天下第一人的林宗吾,旁人雖然說他是“穿林北腿”,但銀瓶卻知道這是來自西南的嘲笑。按照父親的說法,林宗吾這個大胖子因為身體的特殊,內力混宏恐已曠古絕今,他已澎湃的內力推動輕功,也有天下間數一數二的速度,但純論輕功要說第一,終究是難以讓人相信的。
也不知深不可測的寧先生出手,能怎樣壓下這吞雲惡僧的輕功,雖然不曾親眼見過,但她仍舊覺得,或許只有寧先生,展露出怎樣高深的身手來,都不會讓她覺得吃驚……
當然,還有以後的自己……
……
夢裡潮溼而悶熱。
周佩從夢中醒來,耳畔似乎還響著海浪的聲音。
但當然是幻覺。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即便開了窗戶,側面偏房裡亮著的油燈光芒依然一動不動,沒有風,房間悶且熱。福州的天氣,她至今也沒有完全適應。
失眠也是老毛病了,從來睡得淺,倒不純是悶熱的天氣所致。
她從床上起來,睡在偏房的丫鬟便也起來了,來小心地詢問過後,拿起銅壺往臉盆裡加了些溫水,隨後擰了溼巾給她。這是習慣了,周佩從夜間醒來,便立即要擦臉,會清醒得很快,只是無事的時候用溫水,有事的時候,則用涼水。
夢的感覺很快便消散了。
但無風的夜裡,周圍的一切都顯得空曠寂寥。從房間裡出去時,在隔壁院子裡打坐的銀瓶也已經出來,跟隨在後頭。
“七娘怎麼樣了?”
白日裡大腿被蹬斷的女侍衛的姓名,便叫做盧七娘。
“丑時已睡下,當無性命之憂。”銀瓶道。
“嗯。”周佩點了點頭,“睡不著,我走一下。”
長公主夜間失眠的情況並不是一次兩次。從寢殿側門出去,旁邊就有個花園,花園有稍高點的假山,假山上有亭子。到得這邊,能感受到些許的微風,周佩時常來此,眼下便讓銀瓶也來坐下。
看著遠處,沉默了片刻。
“……還是昨日裡的衣服,你也不睡啊?”
“在想白日裡的刺客,想著下次來時,如何應對。”銀瓶肅容回答,隨後猶豫道,“……殿下……又睡不著嗎?”
“……夜裡做夢了。”
周佩笑了笑。
“……這幾年,時常做夢,醒來時能記清楚的少,今晚的夢倒頗為清晰。夢到小時候在江寧成國公主府裡讀書,是駙馬康爺爺主持的家學,一群勳貴的孩子在裡頭。我的左邊是雲安伯爵家的女兒,叫做程姝,右邊是賀騰、黃安年,都是勳貴之子……這麼多年了,夢裡座次竟一點都沒變……”
“……夢裡沒有年紀,倒是也看到皇姑奶奶和康爺爺了……因為老人家在,所以大家在一起,玩得很安心,明明是學堂,又像是在江寧城外的野地上。賀騰……不知道在幹什麼,跟……呵,跟陛下一起磨了好大一硯臺的墨,然後墨灑了,突然起了火,賀騰就在那邊喊……周佩,你快跑啊、快跑啊……”
“……醒來之後仔細想想,學堂裡的佈置,應該是九歲的時候……十歲的時候賀騰生了病,過了兩年突然死了,陛下年幼時,跟他玩得不錯……我二十歲上常能夢到小的時候,最近幾年,倒是很少,兒時的事情記得很清楚,但仔細想時,卻總感到不對,唯今日才夢得清楚些……”
“……做的是個好夢……”
夜色安謐,涼亭間只有微風,周佩緩緩地說起,銀瓶也就靜靜地聽。她的年紀還不到足夠談論這些的時候,因此並不隨口接話,看著說起夢境,面帶微笑的長公主,其實稍微有點陌生。或許是因為年紀的差距,過去的長公主在哪一刻,都顯得雍容而自信,雖也偶有俏皮,但極少顯得像個回憶過往的……少女。
周佩頓了頓,方才道:“聽說岳雲常到府裡來找你?”
銀瓶點了點頭:“嗯,他年紀還小,在城裡胡來,老是鬧出事情來。”
“呵,其實我見到你們姐弟,每每便想起我與陛下小時候的事情……”周佩笑,“那個時候……我們在江寧城裡,也總是咋咋呼呼的到處亂跑,與你們稍有不同的是,當時無法無天的總是我這個姐姐,陛下他……膽子小,喜歡做循規蹈矩的事情,我倒是總拉著他逃課、爬牆……”
“如今……可看不出來……”
“嗯,當時……無憂無慮的,身邊的事情早就被安排好了,陛下成年,會當個太平王爺,過幾年荒淫無道的日子,就再也沒有人能管束他,我那時最大的煩惱,是到了年紀便要嫁人……嚇得我還為此逃過家,但最終……還是與渠宗慧成了親……”
她說到這裡,銀瓶也微微蹙眉,眉毛勾成憂鬱的月亮。
周佩看著笑了起來。
她又安靜地坐了一會兒,沒有就無聊且討人嫌的成親問題再說什麼。
“……銀瓶,你知道年紀輕輕,最好的是什麼嗎?”
銀瓶想了想:“我爹說,是不害怕。”
“是啊……因為什麼事情都還沒發生,咱們的將來,總有數不盡的可能,所以什麼都不怕……但人啊,總是忽然
本章未完,请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