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殺了他,但是,你不能動手。”
林宗吾說著這些話,一直以來都緩慢而平靜,只有說到這一段話的最後,方才變得一字一頓,斬釘截鐵起來。黑暗之中,夜裡的涼風拂過,平安眼中的眼淚又落下來了,他正要伸手去擦,前方龐大的身形停了一停,隨後師父將他抱起來,放到了肩膀上坐著。
一直以來,林宗吾為師頗有威嚴,對於武藝的要求也非常嚴苛,這種事情僅在他年紀還小的時候有過幾次,但此時他坐在林宗吾的肩膀上,看見這如佛陀一般威嚴的身影指向遠處。
“平安,你看看這世間,睜大眼睛看著它。”
他道。
“從這次南下的時候起,為師就曾經跟你說過,你要想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你要看到自己心裡的善和惡,我執既是善,我執也是惡,問問你的心底,你到底想要在這片天地間,做些什麼。你想要殺人,還是想要救人,你想要行俠仗義,看人一時的笑臉,還是想濟世救民,開永世的太平,你跟著那位華夏軍的少年在城裡追來打去,想要殺周商、殺衛昫文、殺李彥鋒甚至殺時寶豐、許昭南,你覺得他們是十惡不赦的惡人嗎?那麼為師支援你,將來去殺光他們,還是說你想要揚名立萬,為師也支援你,放手去做。”
他感到下方師父的身形漸漸奔跑起來,他衝上牆壁、穿過屋頂、衝上更高的樓閣,小和尚在老和尚的肩膀上感受著風聲呼嘯。
“你看看這片天地,它正在吃人,它津津有味,就要大快朵頤,江南要大戰了,無數人會死,大家要流離失所,而中原也在廝殺,背叛了黑旗軍的那位跟劉光世、戴夢微之流勾心鬥角,要打得頭破血流,晉地雖然太平了一陣,但匪人橫行,北面女真人仍然虎視眈眈,不會放過整個天下……也遲早有一天,華夏軍會從西南躍出,爭霸世間。這樣的大爭之世,會有無數精彩的東西,你要去看,你要去感覺,你要找到自己最想做的那件事,然後去把它做好……”
漫天的星河如水波緩緩流淌,世界在動,體型龐大的老和尚帶著他,飛向最高處的樓宇。
“……殺人也好,救人也罷,為名可以,求財亦可,倘若想要找回你的父親,你可以回到晉地繼續打探,若是見不得天下眾生受苦,又不想麻煩,你也可以歸隱深山。但是平安啊,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只有你心底的那份平靜,能夠證明你好好的活過了你的一生。”
他們衝上了最高的樓頂,天空中的星河籠罩下來,視野前方城市斑斑點點的焚燒,遠處的大河奔流。不知道為什麼,小和尚大聲的哭了起來。
“……平安,你是林宗吾的弟子,王難陀的師侄,你要活過最瀟灑快意、無愧無悔的一輩子,然後記住他們,這就是……”
“……你師叔最最期待你做到的事情。”
樓宇上的夜風滾滾而過,猶如轟隆的雷鳴,天地在眼前旋轉,林宗吾的話語如灌頂的綸音,在他的內心深處清晰地翻湧。這一刻,林安平無可抑制的大聲哭泣,這哭泣並非悲哀,也絕不難受,那是如世界初次在他面前展開一般的嬰兒的啼哭,是開悟一刻心神劇烈動搖後又收束的感動。
仙人撫我頂。
結髮受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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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變幻,滾滾的流雲,在星空下走。
不知什麼時候,太陽漸漸的出來了,化名龍傲天的少年與扮做小乞丐的少女在城市之中休息了一晚,隨後嘗試著往城外離開。
又過了一天,他們才真正找到機會,離開了破敗而廝殺的江寧城,跟隨無數流民,朝未知的方向過去。
江南的大戰,已經開始了,世面上的流言漸漸變多,有的流民餓死在路旁,有的躲進了山裡。結伴而行的一對小兒女猶如兩個普通的乞兒,躲躲藏藏、停停走走。
關於華夏軍的訊息,也漸漸變得遙遠起來,他們也離開了江寧城,回去了三千里外的西南,要直到數年之後,寧忌才會知道,黑妞等人當時在江寧城內,又多找了他們一天,未能找到才遺憾的隨隊返回,黑妞揚言要好好的打他一頓。
“你為什麼不跟他們回去呢?”曲龍珺問起過這件事情。
“我還有事情要做啊。”少年這樣的回答。
他留在外頭的唯一理由,仍舊是找到當初的於瀟兒,洗刷自己身上的冤情,更進一步或許是揚名立萬擺脫“五尺Y魔”這種羞辱。但這些事情,他也沒有跟曲龍珺多做解釋。
被林宗吾擲出的那一竹竿打在身上,受到的傷勢其實不輕,離開江寧城後,江南的戰火已經延綿起來,他們能夠找到的藥材不多,寧忌雖然醫術不錯,但身體方面,卻也有些時好時壞。他決定拿著曲龍珺的房契,帶著對方回到太湖邊上真正的走一走,但在養傷的階段,兩人在途徑的山裡找到了一間小破屋,暫時的安頓下來。
山間仍有些小動物,附近的河裡有魚,身體好些時,寧忌能夠出去弄些食物回來處理,也有一次被路過的流民打劫,寧忌的身手不錯,反搶了一點米糧。曲龍珺自重逢寧忌之後,內心安穩下來,對於接下來去到哪裡,沒有了太多的擔憂,兩人便如同小夫妻一般的在這邊安頓,曲龍珺心靈手巧,撿些破爛物什、藤條樹皮,竟也將小小的破房子打理得頗為溫馨。
這是小冰河時期的氣候,江南的冬天來得有些早。這一日下了一場小雪,寧忌的內傷稍有些反覆,精神不算好,家中儲備的糧食也不多了,曲龍珺在旁邊拾些柴禾回來,到家時發現房間裡來了一個身穿灰袍的小光頭,正與寧忌距離不遠地坐著,折柴燒火,寧忌的身前,橫放著他的鋼刀。
曲龍珺警醒過來,陡然拔出懷中的短刀。那邊寧忌抬起頭,隨後似乎反應了過來,將鋼刀放到一旁:“沒事的沒事的,他不是壞人。”
小光頭站了起來:“阿彌陀佛,小衲法號悟空。”
“悟、悟空……”曲龍珺想了想,記了起來,“你……你便是那四尺……”
“小衲正是齊天小聖。”小光頭笑了笑。
曲龍珺便也微微一福,她知道兩人是江寧城裡的好兄弟呢。
時間已至中午,她找到藏起來的魚乾,便準備去做飯,寧忌道:“要多做一些啊,他是個飯桶。”小和尚也只是“嘿嘿”預設。
曲龍珺知道待客的禮數,她自幼學習的便是這些要維持男人體面的事情,此時雖然心疼,也量了不少的米,煮了一大鍋飯。煮飯和做菜的時候,她聽到兩人聊天,多數時候都是那小光頭在說話,他緩緩地、慢條斯理地說著多年前一個脾氣不好的“俠客”的故事,偶爾聽得這個俠客的名字叫“王難陀”,她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但寧忌並無反應,她便也沒有更多的表達。
三人隨後吃飯,小和尚從背後的袋子裡拿出一隻燒鴨來:“小衲在路上帶了燒鴨。”這樣的天氣和戰亂的環境,也不知他是從哪裡弄來的東西,但寧忌把它接過去,撕成兩半,兩人分而食之,沒有給曲龍珺吃。
小和尚的飯量果然很大,這一頓寧忌也敞開了吃,過得一陣便將一鍋飯都給吃完了,那燒鴨也被兩人大口大口吃得一點都不剩下。在吃飯的過程裡,小和尚慢慢的說完了關於王難陀的那個故事,說到了對方突然的死去,兩人坐了一會,然後寧忌站起來,活動了手腳,抄起了鋼刀:“話說完了,是不是該打了?”
小和尚卻站在那兒,沒有動作。
他沉默了片刻,方才雙手合十:“我師父的大光明教,我不知道是好是壞,我的師叔,我也不知道是好是壞,但是他對我很好,我要記住他的事情,我也想把他說給你聽,你殺了我師叔,我想讓你知道,你殺了對我很好的人。”
“那又怎麼樣呢?”
小和尚的眼中流了眼淚:“我們做不了兄弟了,可這不是誰的過錯,我很傷心的,也想讓你知道這件事。”
“呃……”
“師父不讓我報仇……我還想不清楚這些事情,但是過不多久,我就要回晉地了,我的父母有一天忽然沒了,那時候我還小,記不清太多事情,我找了他們幾年了,要繼續回去找……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把事情想清楚了,有辦法了,龍……龍公子,我也許會去西南找你,了結這些恩怨,到時候,我們也許要打一場。”
“呃……”隨著小和尚話語中的資訊在腦海裡消化,寧忌高興起來,他雙手叉腰,“哈,那有什麼不行的,你隨時過去,告訴你,我龍傲天這輩子,還沒有怕過誰跟單挑!嗯,你是林胖子的徒弟,我是……嘿嘿,反正到時候我們應該就是天下數一數二的高手了,那這樣吧,你想清楚之後,就去成都參加天下第一比武大會,我看見你去了,就也去參加,咱們就好好比一比,看看到時候,誰真正有資格成為天下第一。”
“唔……其實,我也不是很想當天下第一……”
“好了,就這麼決定了,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寧忌斬釘截鐵,伸出一隻手來,“來吧,拉鉤!”
小和尚撓著後腦勺,有些為難地過去,跟他打了勾勾,他雖然做了決定暫時不來尋仇,但面上的表情多少有些為難,大概是不太明白這交談的氛圍竟突然變得輕鬆而詭異起來。
“你的傷怎麼樣了啊?”他問道。
“那有什麼關係,打你這樣的還是可以輕輕鬆鬆!”
寧忌隨後,又趁機說了幾句林宗吾的壞話,小和尚抗議道:“你別說我師父的壞話了啊……你現在知道他是我師父了,就不該說他壞話了……”
寧忌撇了撇嘴:“你這樣的性格,出門總還是要被欺負的。”
“我跟別人也很兇的。”
兩人隨後又聊了一陣,寧忌叮囑了他一番去到險惡之地的行事法則,總之各種陰招必須自己先出云云,平安過去聽到這些,覺得大開眼界,此時只是道:“你比我師父壞多了……”再如此這般的交談了一陣,他終於起身便要告辭。
去到屋外,不久後又搬了一袋米糧進來。
“相識多日,我總是吃掉你的東西,這一袋米,算是我補給你的。我要走了,附近兵禍要來,你們……你們注意保重啊。”
寧忌走過去,張開雙臂,陡然將小和尚抱住了。
“你也保重!”他的話語沉穩,隨後放開了對方。
“阿彌陀佛。”平安雙手合十,“小衲走了。”
他轉身走出破舊的房間,屋外是青灰與銀白交織的冷漠天地,風雪漸漸起來,他們看著那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之中了。
寧忌與曲龍珺肩並肩站著,他們的手握在一起,由於方才心情的緊張,曲龍珺的手心溫軟溫軟的。兩人很久都忘了要將手放開。
辭去舊的過往,不久之後,人們都要踏上新的旅程。而這個時候,半個天下,都已捲入熾烈的火海當中了。
這是武振興二年的冬天,寧忌的江湖歷程仍在繼續。同一時刻,遠在西南的寧毅,也已經在焦頭爛額的工作與生活之餘,得知了次子在外頭闖下的豐功偉績。
寧家的名聲已經被敗壞了一半,搖搖欲墜,與此同時,翻天覆地的波瀾,也正在這裡,一刻不停地醞釀與聚集。這是相對外界的戰爭更為劇烈的變革,華夏軍落下了棋子……
八千多字,我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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