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稍稍的回退,李彥鋒正朝混亂的戰場的東側奔行。他能夠感覺到,有浩浩蕩蕩的聲浪正在後方響起來。
不僅是大光明教的高手到了,彭天罡也終於組織起了規模浩大的反撲。
後方不依不饒追殺而來的兩人,陷入了一波又一波的廝殺當中。那麼再過不久,自己就可以回頭,料理掉這兩人。
何文一意孤行,決心掀起整個江南的大劫難,江寧的局面,不再關係整個大局的走向。但隨著黑旗的出現,今天在這裡發生的一切,日後仍將為各個中小勢力的參與者們帶來巨大的聲望。
只要今日涉足漩渦,打出一番成績,之後回到通山,他便能籍此名望,更上一層樓。再之後,他一方面背靠劉光世、戴夢微,另一邊借大光明教護法的身份串聯許昭南,成為雙方往來的橋樑,在這亂世之中,便有可能從一枚棋子成為執棋的那隻手。
當然,這次來到江寧,數次搏殺,當中還有一些蹊蹺的事情,他尚未想得透徹,例如刺殺古安河的那名殺手,為何又要來刺殺他……但隨著跟黑旗的戰鬥開始,這些小事,暫時也就算不得重要了。
他在心頭盤算著反擊的時機。
隨後出現在眼前的,是一記簡單到極點的——
——拳頭。
……
前一刻突兀地出現在數丈外的黑色身影,下一刻已經出現在眼前,這身影帶動的步伐沒有聲響,空氣中所有的聲響都彷彿被那黑色身影陡然間的擴大給吞噬了進去。
李彥鋒渾身上下的汗毛炸起。
這一刻他也在快速的前衝,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一瞬,他的身形猛地縮了起來,小猴拳的身形變幻,在他下意識的一聲尖叫中,似乎同時幻出五六道身形,要向不同的方向奔突。
綠林之中傳武千百年,多數的拳法都模擬了動物或是器物發力的精髓,生死之間的一瞬,李彥鋒身上爆發出來的猴形身架,已臻化境。
對面的一拳轟了過來。
李彥鋒身上所有的猴形架收於一點,隨後整個人就像是炸開一般,轟向前方。他身形原本高大,方才小猴拳身架一收,身形像是化作了一隻瘋狂奔突的小猴,而這一剎那,小猴炸開,似乎化為了通天的魔猿,這一收一放不過眨眼,全身的力量已迫發到極限。
這是白猿通臂中發力最強的秘技,摩雲擊天。
魔猿的可怖姿態只舒展了一瞬。
轟的一聲,李彥鋒的身形倒飛而出,撞塌了後方殘破的假山,石塊飛舞間,他的身體朝後方翻滾,衝起飛散的塵泥。
不遠處,追趕過來的小和尚平安看著這一切。
方才李彥鋒應激出手的那一系列動作,從收縮到舒展,已盡得猴形精要,對於習武者而言,從小猴拳身架的靈動到白猿通臂的滔天威嚴,都能夠令內行人們為之驚歎。然而那衝擊過來的拳風如此剛猛強悍,以至於李彥鋒才剛剛舒展開來,就在接近巔峰處,被硬生生的轟碎了一切的拳架。
以至於那一式剛猛異常的“摩雲擊天”,看起來就像是某個孩子在別人開門的瞬間,張開雙手,做了一個可怖的鬼臉。
然後被別人一拳打飛了出去。
那一瞬間,小和尚就像是看到了師父毫不留手的全力出招。
李彥鋒在地面上翻滾,還未曾停下,那迫近而來、披著斗篷的黑色身影已跨過李彥鋒的身邊,開口時,卻是聽來溫和的嗓音。
“怎麼提前了?”
這句話乃是對著與他一道追殺李彥鋒過來的華夏軍士兵說的,只見不遠處那名使鐵掌的華夏軍大叔將一名天殺麾下嘍囉砸翻在地,道:“是龍少俠……提前動手了。”
“龍……”
身披黑斗篷的身影遲疑了一瞬,話語之中似有疑惑,但隨即反應過來,只見他消失在原地,空氣之中只留下了些許仿如失笑的聲響。
這人是誰……
小和尚的心中還在迷惑,但隨即,他看見視野的東面,有更多穿著黑色斗篷的身影已經呼嘯而來,他們洶湧蔓延,正在撕開大光明教、“轉輪王”、“閻羅王”等方部眾共同築起的方向,翻滾而來的,是沸騰的刀光。
小和尚轉身便跑,在他的前方,他知道師父已經出手了,而他想要示警,告訴師父“華夏軍的大高手到了”。但距離甚遠,已經有些晚了。
……
此刻。
“閻羅王”麾下的高手們已經朝華夏軍的前沿陣地上蔓延而過,將鋒線上的數十華夏軍士兵淹沒於人潮大海之中。
從後方折轉而來,即將對華夏軍核心隊伍展開衝進的林宗吾,陡然間撞上了一座山。
這是他進入戰場之後第一次被人截停奔突的步伐。儘管那一路衝殺的身影暫時被房屋的外牆阻隔,遠遠近近關注著這邊、甚至被這魔神般的身形所鼓舞的高手們,仍舊在第一時間察覺到了商鋪二樓之中發生的衝撞。
轉瞬間爆發的激烈打鬥,首先帶起的,是如同風暴般的沉悶低鳴,隨後房間裡的東西令得窗戶與牆壁開始破裂變形,樓板在腳步的移動與對攻中轟然扭曲,波浪翻湧。
隨即,樓板垮塌,兩人在激烈的對攻中,沉入一樓地面,林宗吾的怒吼之聲鼓盪而出。
參與此次廝殺的成員多數都是江湖間有名的人物,也是因此,對於戰場上許多人的武藝,大多能品出內行的味道來。
林宗吾自出手起展露出來的便是這天下間見所未見的神通,他的衝撞之中,在場眾多高手、宿老、甚至屢屢被人吹捧做宗師者,恐怕都不敢當頭硬碰。華夏軍中高手也多,甚至於他們性格兇悍,不要命了真要擋在前方,不是不能還手幾招,然而當這捲起的風暴持續一息、兩息,林宗吾未能突破對手,甚至於連破壞的動靜都轟隆隆的壓下一樓。在那愈發可怖的交手動靜裡,在場的許多人便禁不住的變了臉色,他們明白,這是華夏軍中的大宗師到了。
激烈的對攻在那店鋪之中衝突,如重炮在響,雷霆在轟,林宗吾“啊——”的長嘯之中,兩道身影撞開店鋪後側的牆壁,一片鼓盪的煙塵裡,林宗吾的出拳猶如巨大的磨盤在旋,那寬大的袍袖間振起的土塵像是重炮出膛,轟向對面來人的上半身。
而對面身披黑色斗篷的那人幾乎是以同樣剛猛的拳法對攻,兩道身形撞開店鋪後牆,穿過狹窄的後巷,再將另一邊的院牆撞得扭曲,接著又朝店鋪的牆壁撞回去。
這兩道身形換位挪移,如果說林宗吾的身軀猶如巨佛、如山嶽,那身披斗篷的黑影轟出的拳腳就像是千萬的龍吟,他在對攻之中輔以兇狠的擒拿、撕扯、摔絆功夫,拖著林宗吾一面打一面左衝右突。距離短時,他上手擒拿撕扯,以肘當拳,兇悍搶攻,而只要距離稍稍拉開,他手上的拳法便會如同暴雨般展開,籠罩林宗吾的上半身,這種依靠長距離發揮最大力量的打法,類似於李彥鋒的白猿通臂,然而眼前黑袍人拳法與身形的結合更為大氣,舒展狩獵的範圍更為寬闊,卻像是將龍形拳的拳架結合了炮錘、槍法,短短片刻間,其從容揮灑的宗師氣象竟像是將林宗吾都隱隱壓了一頭。
當然,兩道身影的對攻與衝撞兇猛而迅速,短短片刻間,人影化為的風暴在店鋪後方的巷道中左右衝撞了三次,彼此之間也不知道換了多少拳,林宗吾的怒吼聲中,只聽得轟然一聲巨響,對攻的兩人在最為猛烈的一擊後分開。林宗吾的身形踏踏踏的退回店鋪裡,而那身披黑斗篷的身影撞開另一邊院落的牆壁,在踏踏的後退之中踩裂了地上的青磚,黑色的斗篷晃動,高大的身影竟然沒有倒下。
滾滾的煙塵瀰漫,這院落的牆壁正一片一片的倒下,而在對面,被破壞了一整面牆的店鋪也正緩緩的開始垮塌。
前方的戰鬥還在繼續,但眼見這邊激烈而瘋狂的一幕,戰場遠遠近近,部分隸屬於大光明教、閻羅王方面的高手,此刻竟都安靜了數息。眾人看著那截住了林宗吾,此時身披煙塵的黑斗篷,頭皮發麻。
有的人在想:這莫不是那位寧先生到了?
這樣的思緒沒能持續,開始倒塌的那處商鋪當中,只聽林宗吾笑了出來:“哈哈。”他的聲音沉穩,說道:“陳凡。”
這聲音沉沉地落入附近戰場上眾人的耳中,也像是驚雷般炸開,但相對於不少人的第一念頭而言,這個名字倒是令人更加好受一些。
西南與江南相隔數千裡,綠林眾人過去說起西南的那位心魔或是血手人屠,固然都顯得輕鬆,但若是真與黑旗為敵,那位寧先生到場,在林教主巔峰階段悍然出手,橫壓當世的這種事情,眾人卻是信的。
苗疆,華夏第二十九軍副軍長陳凡,這是潭州戰場上親手擊殺了女真大將銀術可的人物,對於他的來歷,綠林之中,有少部分人知道,但大部分武者,倒並不十分清楚。
街道之上,“阿鼻元屠”掌刀人彭天罡倒走兩步,朝街道的東邊看去,有更多的身影揮舞長刀,正自視野的那頭砍殺出來。相對於先前衝陣的華夏軍小隊,這些身披黑斗篷的身影手上長刀顯得更為血腥粗獷,他們正沿著街道掀起滔天血浪。
東側的防線,原本就是大光明教與“轉輪王”一系執掌的方位,這支身披黑色斗篷的隊伍,原本才是黑旗準備用來壓制林教主的主力。
只聽得空氣中有聲音兇暴地呼喊:“天南霸刀,向大光明教討還舊賬!閒雜人等!都給我滾開——”
這邊的防線上亦有高手不堪受辱,叫陣迎上:“此乃我公平黨的地盤,什麼鬼刀,休得猖狂!”
對面亦有高手撲出:“那便死來!”
在二十餘年前,江湖尚未變成一個大家都能理解的名詞,許多人也尚未對綠林形成多麼牢固的記憶,如今只有少數人隱約記得,當初劉大彪執掌的天南霸刀,便是如此霸道的存在。
在以刑部為首的朝廷勢力出動資源,盡起高手將劉大彪撲殺後,霸刀莊加入方臘麾下,仍舊成為了永樂起義的主力,便漸漸的脫離普通綠林的範疇。永樂起義失敗後,霸刀莊剩餘八百餘人,迴歸苗疆休養生息,此後參與金殿弒君、西北抵抗,過去的老莊戶,其實多已拆分加入到華夏軍的體系當中去了。
這是霸刀的名字,最後一次出現在江湖的紛爭之中。
院落當中,黑色的身影拉開斗篷,在一片灰塵之中,扔向空中。
“胖子,你死鬼師姐等了你很多年。”
那殘破斗篷在空中的舒展間,下方是陳凡高大而結實的身影,他晃動了手臂,望向對面。
“我送你去見她。”
對面,殘破的商鋪正在倒塌,灰塵與石塊坍塌落下,這一片收縮的黑暗之中,林宗吾伸手拖住一根倒塌的柱子,隨後平靜地將它單手推開,更為劇烈的坍圮揚起塵埃。
他在笑。
“哈哈哈,陳凡、陳凡……來得好。”
巨大的魔神,走向前方。
人的一生,兜兜轉轉,會留下許多的遺憾。林宗吾的一生,一度將武學當成世上最重要的東西,以為有朝一日成為了世上最強,便能夠事事順遂,做到許多了不起的大事,為天下人所稱頌。
他的武學天分確實過人,早早地便摸到了宗師的門檻,然而事到如今,於武學一道的巔峰迴首,他欲行的大事,卻沒有哪一件真正的順遂過。
仍在盛世之時,想要攜大光明教的力量縱橫中原,才稍稍看到些機會,便在朱仙鎮被寧毅迎頭斬落;
遭逢亂世,欲力挽狂瀾,帶領的教民數十萬計,卻非女真人的一合之將;
曾經想要挑戰周侗而成名,然而周侗去刺殺粘罕,死於戰陣;
在政治上想要與人合作,最終卻被樓舒婉那樣的女子弄得焦頭爛額,甚至因為他的教民在抗金戰場上太過不堪,他都不好憑藉自身的武力去尋對方的麻煩;
在朱仙鎮,他一度出手逼死了奸相秦嗣源,然而到得後來,隨著黑旗軍的各種宣傳,這或許要成為他一生最大的汙點和罵名;
與寧立恆在方七佛的事情上便結下樑子,此後結怨日深,但事到如今,他已經無法去向對方尋仇,只因黑旗軍在西南堂堂正正地擊潰了女真的粘罕與希尹,他若以私怨為由擊殺對方——姑且不論能否成功——他的身上,也只能留下一堆罵名了;
甚至於來到江南,被許昭南尊稱為聖教主,其實又何嘗不是對大光明教掌控不足導致的權力旁落……
凡此種種,他這幾十年來,想要成就的種種大事,都像是被這樣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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