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早已過了子時,缺了一口的月亮掛在西邊的天上,安靜地灑下它的光芒。
薄薄的銀色光輝並沒有提供多少能見度,六名夜行人沿著官道的一側前行,衣服都是黑色,步伐倒是頗為光明正大。因為這個時候走路的人實在太少了,寧忌多看了幾眼,對其中兩人的身形步伐,便有了熟悉的感覺。他躲在路邊的樹後,偷偷看了一陣。
兩個……至少其中一個人,白日裡跟隨著那吳管事到過客棧。當時已經有了打人的心情,因此寧忌首先辨認的便是這些人的下盤功夫穩不穩,力量基礎如何。短短片刻間能夠判斷的東西不多,但也大致記住了一兩個人的步伐和身體特徵。
這個時候……往這個方向走?
乍然意識到某個可能性時,寧忌的心情錯愕到幾乎震驚,待到六人說著話走過去,他才微微搖了搖頭,一路跟上。
結伴前行的六人身上都帶有長刀、弓箭等兵器,衣服雖是黑色,款式卻並非鬼祟的夜行衣,而是白日裡也能見人的短打裝扮。夜裡的城外道路並不適合馬匹賓士,六人或許是因此並未騎馬。一面前行,他們一面在用本地的方言說著些關於小姑娘、小寡婦的家長裡短,寧忌能聽懂一部分,由於內容太過低俗鄉土,聽起來便不像是什麼綠林故事裡的感覺,反倒像是一些農戶私下無人時低俗的扯淡。
夜風之中隱約還能聞到幾人身上淡淡的酒味。
寧忌心中的情緒有些混亂,火氣上來了,旋又下去。
過去一天的時間都讓他覺得憤怒,一如他在那吳管事面前質問的那樣,姓徐的總捕頭欺男霸女,不僅不覺得自己有問題,還敢向自己這邊做出威脅“我記住你們了”。他的妻子為丈夫找女人而憤怒,但眼見著秀娘姐、王叔那樣的慘狀,實際上卻沒有絲毫的動容,甚至覺得自己這些人的喊冤攪得她心情不好,大喊著“將他們趕走”。
事情發生的當時尚且可以說她被怒氣衝昏頭腦,但隨後那姓吳的過來……面對著有可能被毀掉一輩子的秀娘姐和自己這些人,居然還能趾高氣揚地說“你們今天就得走”。
做錯了事情難道一個歉都不能道嗎?
當然,如今是打仗的時候了,一些這樣蠻橫的人有了權力,也無話可說。即便在華夏軍中,也會有一些不太講道理,說不太通的人,常常無理也要辯三分。可是……打了人,差點打死了,也差點將女人強暴了,回過頭來將人趕走,晚上又再派了人出來,這是幹什麼呢?
趕盡殺絕?
這些人……就真把自己當成皇帝了?
他帶著這樣的怒氣一路跟隨,但隨後,怒氣又漸漸轉低。走在後方的其中一人以前很顯然是獵戶,口口聲聲的就是一點家長裡短,中間一人看來憨厚,身材魁梧但並沒有武藝的基礎,步伐看起來是種慣了田地的,說話的嗓音也顯得憨憨的,六人大概簡單操練過一些軍陣,其中三人練過武,一人有簡單的內家功痕跡,步伐稍微穩一些,但只看說話的聲音,也只像個簡單的鄉下農民。
最重要的是……做這種行動之前不能喝酒啊!
寧忌在心中吶喊。
由於六人的說話之中並沒有提起他們此行的目的,因此寧忌一時間難以判斷他們過去便是為了殺人滅口這種事情——畢竟這件事情實在太兇惡了,即便是稍有良知的人,恐怕也無法做得出來。自己一幫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到了縣城也沒得罪誰,王江父女更沒有得罪誰,如今被弄成這樣,又被趕走了,他們怎麼可能還做出更多的事情來呢?
話本里有過這樣的故事,但眼前的一切,與話本里的壞人、俠客,都搭不上關係。
如此前行一陣,寧忌想了想,拿了幾塊石頭,在路邊的山林里弄出動靜來。
路邊六人聽到細碎的響動,都停了下來。
“誰——”
當先一人在路邊大喊,他們先前走路還顯得大搖大擺,但這一刻對於路邊可能有人,卻格外警惕起來。
林子裡自然沒有回答,隨後響起奇異的、嗚咽的風聲,猶如狼嚎,但聽起來,又顯得過於遙遠,因此失真。
“什、什麼人……”
“去看看……”
“滾出來!”
幾人相互望望,隨後一陣大呼小叫,有人衝進林子巡視一番,但這片林子很小,轉眼間穿行了幾遍,什麼也沒有發現。風聲漸漸停了下來,天空高掛著月光,林影隀隀,萬籟俱靜。
六人巡視幾遍無果,在路邊相聚,商議一番,有人道:“不會是鬼吧?”
“胡說,世界上哪裡有鬼!”為首那人罵了一句,“就是風,看你們這德性。”
如此折騰一番,眾人一時間倒是沒有了聊小姑娘、小寡婦的心思,轉身繼續前行。其中一人道:“你們說,那幫讀書人,真的就待在湯家集嗎?”
眾人朝前走路,一時間沒人回答,如此沉默了片刻,才有人彷彿為打破尷尬開口:“出山往南就這麼一條路,不待在湯家集能待在哪?”
又是片刻沉默。
“他們得罪人了,不會走遠一點啊?就這麼不懂事?”
沉默。
“別忘了,他們馬車上還有傷員呢,趕不得路。幹嘛,你孬了?”
“誰孬呢?老子哪次動手孬過。就是覺得,這幫讀書的死腦子,也太不懂人情世故……”
“讀書讀傻氣了,就這樣。”
“……講起來,吳爺今天在店子裡頭踢的那一腳,可真叫一個漂亮。”
“那是,你們這些小年青不懂,把凳子踢飛,很簡單,但是踢起來,再在前頭一腳掃斷,那可真見功夫……我港給你們聽哈,那是因為凳子在空中,根本借不到力……更加莫港那個凳子本來就硬……”
“哈哈,當時那幫讀書的,那個臉都嚇白了……”
“還說要去告官,終究是沒有告嘛。”
“還是懂事的。”
“……說起來,也是咱們吳爺最瞧不上這些讀書的,你看哈,要他們天黑前走,也是有講究的……你天黑前出城往南,一準是住到湯家集,湯牛兒的屋裡嘛,湯牛兒是什麼人,我們打個招呼,什麼事情不好說嘛。唉,這些讀書人啊,出城的路線都被算到,動他們也就簡單了嘛。”
“那如果他們不在……”
“他們不在,就算他們聰明,我們往前頭追一截,就回去。如果在,等他們出了湯家集,把事情一做,銀子分一分,也算是個事情了。吳爺說得對啊,這些讀書人,得罪已經得罪了,與其讓他們在外頭亂港,不如做了,一了百了……他們身上有錢,有些人看起來還有家世,結了樑子斬草不除根,是江湖大忌的……”
“他們有多少銀子啊?”
“我看不少,做了事情分一分,你娶一門小妾,我看有餘,說不定徐爺還要分我們一點獎賞……”
“姑爺跟小姐可是鬧翻了……”
“一夜夫妻百夜恩,床頭打架床尾和嘛,你還是年輕,見事少,你別看徐爺這個人有點小毛病,做起事來,那還是很兇狠的……你可別落在他的手上……”
似乎是為了對抗夜色中的寂靜,這些人說起事情來,抑揚頓挫,頭頭是道。他們的步伐土裡土氣的,話語土裡土氣的,身上的穿著也土裡土氣,但口中說著的,便確確實實是關於殺人的事情。
世間的事情真是奇妙。
寧忌過去在華夏軍中,也見過眾人說起殺人時的神態,他們那個時候講的是如何殺敵人,如何殺女真人,幾乎用上了自己所能知道的一切手段,說起來時冷靜之中都帶著謹慎,因為殺人的同時,也要顧及到自己人會受到的傷害。
但世上也有這樣的人,平素可能過著看似一般人的生活,他們沒有經過太多的訓練,他們以前種地、打獵,聚在一起猥瑣地聊女人,有的人看起來憨厚。他們在這一刻,便也這樣無所謂地談論殺人,彷彿誰都不會受到傷害一般,興高采烈。
寧忌的目光陰沉,從後方跟隨上來,他沒有再隱匿身形,已經直立起來,走過樹後,跨過草叢。這時候月亮在天上走,地上有人的淡淡的影子,夜風嗚咽著。走在最後方那人似乎感覺到了不對,他朝著旁邊看了一眼,揹著包袱的少年人的身影落入他的眼中。
“哎……”
他沒能反應過來,走在倒數第二的獵戶聽到了他的聲音,一旁,少年的身影衝了過來,夜空中發出“咔”的一聲爆響,走在最後那人的身體折在地上,他的一條腿被少年從側面一腳踩了下去,這一條踩斷了他的小腿,他倒下時還沒能發出慘叫。
走在倒數第二、背後揹著長弓、腰間挎著刀的獵戶也沒能做出反應,因為少年在踩斷那條小腿後直接逼近了他,左手一把抓住了比他高出一個頭的獵戶的後頸,猛烈的一拳伴隨著他的前進轟在了對方的肚子上,那一瞬間,獵戶只覺得從前胸到背後都被打穿了一般,有什麼東西從嘴裡噴出來,他所有的內臟都像是碎了,又像是攪在了一起。
“什麼人……”
說話聲、慘叫聲這才乍然響起,突然從黑暗中衝過來的身影像是一輛坦克車,他一拳轟在獵戶的胸腹之間,身體還在前進,雙手抓住了獵戶腰上的長刀刀鞘。
倒數第三人回過頭來,回手拔刀,那黑影已經抽起獵戶腰間的帶鞘長刀,揮在空中。這人拔刀而出,那揮在空中得刀鞘猛地一記力劈華山,隨著身影的前行,全力地砸在了這人膝蓋上。
他的膝蓋骨當時便碎了,舉著刀,踉蹌後跳。
少年分開人群,以暴烈的手段,逼近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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