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如常運轉。
四月初十、四月十一……四月十二,走進雲中府衙側院後不久,滿都達魯遇上了匆匆忙忙出來的高僕虎一行。兩隊人稍稍對峙,看起來沒有睡好的高僕虎躬身行禮,退讓到道旁,待到滿都達魯等人過去後,對方才朝著衙門外灰溜溜地去了,衣袖中似乎還籠著作為早餐的胡餅。
“老高那邊如何了?”
去到裡頭分配給巡捕們的公房,揮退一些人,滿都達魯才與身邊的幾名心腹開口說起話來:“看著不太如意啊。”
“捱罵了吧,袖子裡餅還沒吃完,就急著出去了。”接話的是滿都達魯從軍時的老戰友,綽號“老刀”的,身材高大,滿臉麻子,擅長刑訊也擅長觀察,很顯然,他也看到了高僕虎袖子裡的端倪。
“這兩天,聽說上頭差點打起來了,丟了的那位公子,他爹可不是省油的燈,到處奔走。昨晚梁王那邊還趁機跟大帥發難,估計知府老爺這裡也是被罵。老爺捱了罵,高僕虎能好過嗎。”
周圍有訊息靈通的捕快說起這事,也有人笑著說道:“還好咱們這邊沒事。”
這邊沒事也是有原因的,完顏希尹升調滿都達魯時便與雲中府打過了招呼,眼下他最重要的任務是抓捕黑旗奸細,保障五月比武的進行,因此勳貴失蹤的事情一時間便落不到這邊來。
滿都達魯想了想:“還沒有進展嗎?咱們這邊有沒有查到什麼?若是一般綁票,眼下也該有人來提要求了。”
“蹊蹺的便是沒有要求,其實按眼下雲中的形勢,真為發財的,誰敢這時候來觸黴頭啊。就怕這中間水深,說不定東邊人自己做的也有可能。一個大活人,逛著古董店,外頭還有親衛跟著,突然不見了。這事情處處透著鬼呢……”
“若是黑旗也有可能……”
“可能是有,不過……抓幾個勳貴,讓兩邊多吵幾架?冒著暴露自己的危險?好處能有多大……”
眾人議論一番,滿都達魯道:“現在難說,接著查。他抓不住人,我們抓住了,也是一樁美事。”
四月十二平靜地過去,隨後是四月十三。衙門裡的事情瑣瑣碎碎,對於黑旗、小丑這些事情的追索一直在繼續,他知道遲早會出現成果,但眼下只能如此積累。
到得十三這天下午,忽然接到了穀神府的召見,滿都達魯匆匆趕去,希尹在書房裡見了他,對於他的工作稍作詢問,隨後轉到了另外的話題上。
“完顏麟奇的事,聽說過沒有?”
“卑職知道……”
“你覺得有沒有可能是黑旗做的?”
“卑職覺得……確實有……一定的可能……卑職這幾天其實也在暗中追查此事的線索……”滿都達魯謹慎地回答。
希尹點了點頭:“多查查這件事。”隨後擺手,“你回去吧。”
滿都達魯明白過來,離開之後,便調集手下開始全力調查高僕虎手上的這個案子。他此時的調查已經稍稍有些晚,第一手的資料大多集中在高僕虎的手中,他也不好跟高僕虎去要,只是讓人暗中打聽。
到四月十四這天的夜晚,兩撥人又在衙門側院的路上遇見,高僕虎微微遲疑了一下,隨後還是退到道旁,拱手行禮,這一次的動作乾脆得多。滿都達魯揚著下巴走了過去,待到高僕虎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廊道那頭,一直前行的滿都達魯才回過頭來,微微蹙眉。
“老高有問題。”一旁的老刀也靠近過來,低聲說著。
兩幫人素有怨仇,早兩天高僕虎為了完顏麟奇的案子奔走,被知府罵得早餐都來不及吃,見到滿都達魯後,不情不願地讓了道。今天晚上的光芒雖暗,對方看來也如前兩天一般的讓道,但他臉上的氣色,卻顯然有些不同了。
這麼快就破了案子?
可為何不做宣揚?
上頭不是還在爭吵扯皮嗎?
滿都達魯心中疑惑,過得片刻,便安排了人手,一方面開始查高僕虎,另一方面,開始去完顏麟奇父親那邊觀察打探,看看被綁的那名小勳貴,到底有沒有回來。
四月十五,有訊息反饋過來。完顏麟奇並未回來,但高僕虎眼下所在城北的牢獄當中,已經加派了看管的人手,很可能抓住了什麼人。
偌大的雲中府,牢房並不止府衙這邊的一個,城北的那座小牢,過去用的人一直不多,後來大多默許是北門附近總捕使用的一個據點與私牢了。滿都達魯猶豫片刻,想到希尹兩天前的接見,當即點起人馬,朝北門那頭過去。
城市的天空中正湧起厚厚的白雲,陽光如同利劍,從雲的縫隙中直射下來,街面之上行人往來,一切如常。這個時候,落向西府的刀子,已經刺進雲中的心臟裡了。
下午時分,抵達雲中府北門的那座牢房附近時,滿都達魯看到好幾隊的王府私兵已經圍住了這附近,雖然未曾打出正式的依仗來,但不少懂得看風向的路人,都已經繞道而行。
“出事了……”腦後似乎有無數的螞蟻在爬,滿都達魯吩咐手下,“去通知穀神,要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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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五午時過後,完顏昌抵達了雲中城北的這處帶著監牢的院落,進入稍微寬敞些的大堂後,他看到了宗弼與其餘兩位女真王爺,隨後又有兩位王爺一齊抵達這裡。
“粘罕的地方,私設公堂,不好吧。”他如此質疑。
宗弼回答:“大案子,不私下裡看看,便審不了了。”
完顏昌是初八抵達雲中的,初九,他便知道了完顏麟奇這個小輩被綁架的事情,此後宗弼憑藉這件事情不斷髮難——這並不出奇,從三月裡抵達雲中開始,宗弼與宗翰等人之間,每日裡都有劍拔弩張的對峙和衝突,這一次畢竟是為了分西府的權力過來的,完顏昌倒也並不排斥這樣的寸土必爭。
初九下午到十五,不過區區六天時間,宗弼那邊說已然破了案,整個事情甚至會在這次東西之爭裡起到決定性的作用,完顏昌心有疑惑,但也大概猜了猜,整件事可能已經波及到了雲中最高層。
衙役搬上來的陳舊卷宗約有半尺高,最上方是幾分新留下的口供,另外還有一些染血的刀槍、令牌等事物作為證據,也不知都是從哪裡弄來的,之後被帶上了四名犯人以及被解救出來的小勳貴完顏麟奇。
審問在六位女真王爺面前開始。
整個事情的經過並不複雜。
四名犯人當中的一名黑旗軍成員,夥同穀神府上的一名女子,一同於初九下午綁架了完顏麟奇,當總捕高僕虎找到他們時,穀神府上的女子趁亂逃跑,而那位黑旗軍的成員被抓了起來,在嚴刑拷打半天時間後,這位黑旗軍成員招供了一系列的驚天內幕:
在十數年的時間內,穀神府上的“漢夫人”陳文君依靠身份之便,長期向南方傳遞金國這邊的重要訊息,她首先勾結的是武朝的密偵司,後來在配合武朝的同時也與華夏軍結成盟友。
中原淪陷之後,這位“漢夫人”不僅向南方傳遞了無數重要的情報,也直接或間接地幫助了大量抗金義士與黑旗成員在金國脫離危險。正是她所傳遞的重要訊息,替南面的黑旗軍打探清楚了女真第四次南征的虛實。供詞中稱,若非有這些訊息的輔助,西南之戰華夏軍想要獲得勝利,很可能還要艱難好幾倍。
根據這位黑旗成員的招供,高僕虎隨後還起出了他所儲存的關於訊息傳遞、安排漢奴或是俘虜逃亡的大量證據。隨後又抓住了三名來不及逃遁的、有過牽扯的黑道人物,進一步佐證了這一切訊息的真實性。甚至於有些線索,隱隱約約的還指向了一直以來心慕漢學的穀神完顏希尹……
完顏昌與其餘幾人翻閱著這些供詞與證據,一條條的線索在文字和話語中拼湊成網。過得許久,完顏昌放下卷宗,手掌拍在桌子上,站了起來。
“事情偏生就這麼巧,被抓之後證據一樁樁一件件都準備好了。這些供詞裡黑旗、武朝的重要人物一個不見,就剩下這三個混混過來佐證這些事……你打的是什麼樣的主意!”
他走近四名犯人中的那名黑旗成員,跪在地上的這人半身是血,身形消瘦,他雙手垂在地上,到得近處才能看見十根手指指甲盡去,已經血肉模糊了。完顏昌抬起腳,一腳踩在他的右手上,那人便是一聲慘叫,倒在地上不住抽搐哀嚎,口中的鮮血與唾沫都在流出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哭嚎的聲音響徹整個房間。
黑旗的犯人沒有回答,後方的完顏宗弼倒是站了起來:“——叔父,這重要嗎?”
完顏昌回頭看看宗弼,再看看其餘四人的眼神,過得片刻,卻也微微嘆了口氣。
“……不重要了。”
他鬆開腳,走向屋外,屋外的天空中有悠悠的白雲。地上的黑旗俘虜躺在血泊中,被掀掉了所有指甲的右手又開始流血了,他只是躺著,目光望著外頭,口中啊啊啊啊的再叫了幾聲,流著血和口水。旁邊三名犯人都是雲中有名的悍匪,他們的目光是仇恨他的,可是看著他在地上抽動的樣子,卻沒有人敢真正的靠近他。
“啊啊啊……嘿嘿嘿……”
他彷彿是失了常性了,痛苦過後,令人毛骨悚然地笑了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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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都達魯還並不知道具體發生的事情,整個下午和晚上,他都在外頭不斷地奔走。
在發現牢獄外頭的衛士並不尋常後,他便知道事情已經脫離了自己的掌控,連忙教人去通知穀神。然而派過去的人不久後過來回報,穀神並不在府上,而即便在府中,每日拜訪的官員眾多,一些小捕快也根本無法插隊過去稟報事情。
傍晚時分他在那邊出來的人群裡認出了宗弼的身影,連忙轉頭,親自朝穀神府過去。時間漸漸入夜,他一直在這裡等到接近子時,希尹的車駕才出現在外頭的道路上。滿都達魯此時也顧不得禮儀了,直接衝向車駕,大聲開口求見。
車隊停了下來,完顏希尹在那邊掀開了簾子,讓滿都達魯過來說話,滿都達魯向他報告了下午的所見。馬車內的老人表情嚴肅而冷漠,待到滿都達魯說完,才緩緩的、用有些複雜的神色打量了他片刻。
“我知道了。”他說,“你回去吧。”
“……”
滿都達魯微微的愣了愣,但隨後車駕啟程,他行禮退開。
此時的時間已近深夜,滿都達魯帶著疑問回到衙署,與尚未散去的兩名同伴碰了面。其中一人跟他說,下午時曾有他家中的親戚過來,要他立刻去他表兄家一趟,似乎是誰出了什麼事。滿都達魯此時哪還有心情理會遠親,揮揮手將事情拋諸腦後,隨後一咬牙,從衙門當中取出了以前用過的夜行衣。
一行三人駕車再度去到城北,在那座牢獄附近換上了衣服,從院牆的一側翻進去。三人曾經都在軍中當過斥候,而今又是公門眾人,這一路潛入駕輕就熟。到了監牢之中,打暈了夜間看管的兩人,再朝犯人已經基本清空的監牢最裡面去。
最裡側的牢房也最為重要,沿著走廊探查過去,裡頭還有燈火,兩名獄卒搬了張桌子坐在那邊一面吃東西一面閒聊,滿都達魯迅速衝鋒突進,在其中一人反應過來前便打暈他,同時將刀鋒指向另一人的脖子。
戰友老刀也隨即過來,將這名獄卒制住。
到得此時,滿都達魯才來得及環顧周圍的牢房。這最裡頭關的犯人一共四名,都是分開看管,左邊牢房中一名受了逼供拷打的犯人他甚至還認識。當下皺了皺眉,搜出鑰匙走近過去。
“山狗,怎麼回事?你怎麼進來了?”
那綽號山狗的男子往日裡便是個情報販子,兩人之間甚至有些私交。此時滿都達魯雖然還帶著面罩,但對方聽著聲音,又仔細看了看,便飛快地朝這邊衝來,隔著牢房的欄杆便要抓滿都達魯的衣服,他的聲音低啞而急促。
“要出事了、要出事了,我們所有人都被陰了,那黑旗的畜生……”
“黑旗的什麼?”滿都達魯反手抓住對方的手。
山狗指向最裡頭的那間牢房,那牢房之中半身帶血的犯人與其餘三人不同,他對於有人衝進來的景象沒有半點好奇心,只是靜靜地坐在稻草上,靠著後方的牆壁,目光望著裡側牆壁上一個小小的視窗,看著從那裡滲進來的星光。
他似乎還在輕輕地哼著什麼東西。
“那傢伙是黑旗的……中計了……東西兩府要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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