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了完顏青珏後,左文懷與一眾同伴從軍營中離開,乘上了按站點收費的入城馬車,在夕陽將盡前,進入了成都。
與他通行的四名華夏軍軍人其實都姓左,乃是當年在左端佑的安排下陸續進入華夏軍學習的孩子。雖然在左氏族中有主家、分家之別,但能夠在華夏軍的高烈度戰爭中活到此刻的,卻都已算是能獨當一面的人才了。
“來之前我打聽了一下,族叔這次過來,指不定是想要召我們回去。”
“在華夏軍中這麼些年,我家都安下了,回去作甚?”
“也不能這樣說罷,三爺爺當年教我們過來,也是指著我們能回去的。”
“回去哪裡?武朝?都爛成那樣了,沒希望了。”
“文懷,你怎麼說?”
“我覺得……這些事情還是聽權叔說過再做計較吧。”
寬敞的馬車一路進入城裡,剝落的夕陽中,幾名聚集的左家子弟也稍稍討論了一番關心的話題。天快黑時,他們在迎賓館內的園子裡,見到了等待已久的左修權以及兩名早先到達的左家弟兄。
眾人給左修權見禮,隨後相互打了招呼,這才在迎賓館內安排好的飯廳裡入席。由於左家出了錢,菜餚準備得比平時豐盛,但也不至於太過奢靡。入席之後,左修權向眾人一一詢問起他們在軍中的位置,參與過的戰鬥詳情,隨後也緬懷了幾名在戰爭中犧牲的左家子弟。
“……三叔當年將諸位送來華夏軍,族中其實一直都有各種議論,還好,看見你們今天的神采,我很欣慰。當年的孩子,今天都成材了,三叔的在天之靈,可堪告慰了。來,為了你們的三爺爺……我們一道敬他一杯。”
一番敘舊後,說起左端佑,左修權眼中帶著眼淚,與眾人一道祭奠了當年那位目光長遠的老人。
此後左修權又向眾人說起了關於左家的近況。
武朝仍舊完整時,左家的根系本在中原,待到女真南下,中原動盪,左家才跟隨建朔朝廷南下。在建朔朝鮮花著錦的十年間,雖然左家與各方關係匪淺,在朝堂上也有大量關係,但他們並未如其他人一般進行經濟上的大肆擴張,而是以學問為基礎,為各方大族提供資訊和見識上的支援。在不少人看來,其實也就是在低調養望。
當然,另一方面,小蒼河大戰之後,華夏軍移居西南,重新開啟商業的過程裡,左家在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當時寧毅身死的訊息傳出,華夏軍才至涼山,根基不穩,是左家從中充當掮客,一方面為華夏軍對外推銷了大量軍火,另一方面則從外界運輸了不少糧食入山支援華夏軍的休養生息。
這樣的行為一開始當然難免受到指責,但左家常年的養望和低調遏制了一些人的口舌,待到華夏軍與外界的生意做開,左家便成為了華夏軍與外界最重要的中間人之一。他們服務良好,收費不高,作為讀書人的節操有所保障,令得左家在武朝私底下的重要性節節攀升,只要是在暗中選擇了與華夏軍做交易的勢力,縱然對華夏軍毫無好感,對左家卻無論如何都願意維繫一份好的關係,至於檯面上對左家的指責,更是一掃而空,蕩然無存。
待到女真人的第四度南下,希尹原本考慮過將居於隆興(今江西南昌)一帶的左家一網打盡,但左家人早有準備,提前開溜,倒是附近幾路的軍閥如於谷生、李投鶴等人此後降了女真。當然,隨著長沙之戰的進行,幾支軍閥勢力大受影響,左家才重入隆興。
此時左家手下雖然軍隊不多,但由於長期以來表現出的中立態度,各方各路都要給他一個面子,即便是在臨安謀逆的“小朝廷”內的眾人,也不願意輕易開罪很可能更親福州小皇帝的左繼筠。
如此這般,即便在華夏軍以大勝姿態擊潰女真西路軍的背景下,唯獨左家這支勢力,並不需要在華夏軍面前表現得多麼卑躬屈膝。只因他們在極艱難的情況下,就已經算是與華夏軍完全對等的盟友,甚至可以說在西南涼山初期,他們乃是對華夏軍有著恩情的一股勢力,這是左端佑在生命的最後時期孤注一擲的投注所換來的紅利。
女真人踏破江南後,無數人輾轉逃亡,左家自然也有部分成員死在了這樣的混亂裡。左修權將所有的情況大致說了一下,隨後與一眾小輩開始商議起正事。
“……對於女真人的這次南下,三叔曾經有過一定的判斷。他斷言女真南下不可避免,武朝也很可能無法抵擋這次進攻,但女真人想要覆滅武朝或是掌控江南,絕不可能……當然,即使出現這樣的情況,家中不掌軍隊,不直接涉足兵事,也是你們三爺爺的叮囑。”
左修權望望桌邊眾人,隨後道:“除非左家人對於練兵之事,能夠比得過華夏軍,除非能夠練出如華夏軍一般的軍隊來。否則任何軍隊都不可以當做倚仗,該走就走,該逃就逃,活下來的可能,或許還要大一點。”
“三爺爺睿智。”桌邊的左文懷點頭。
“但是接下來的路,會怎麼走,你三爺爺,就也說不準了。”左修權看著眾人笑了笑,“這也是,我此次過來西南的目的之一。”
“要我們回去嗎?”
“我與寧先生商議過這件事,他點了頭。”左修權說完這句,手指在桌上輕輕叩了叩,“而且,不是回隆興,也不是回左家——當然回去走一趟也是要走的——但主要是,回武朝。”
他說完這句,房間裡安靜下來,眾人都在考慮這件事。左修權笑了笑:“當然,也會盡量考慮你們的看法。”
“武朝沒希望了。”坐在左文懷下首的年輕人說道。
“將來一定是華夏軍的,我們才擊敗了女真人,這才是第一步,將來華夏軍會打下江南、打過中原,打到金國去。權叔,我們豈能不在。我不願意走。”
“是啊,權叔,只有華夏軍才救得了這個世道,我們何必還去武朝。”
座上三人先後表態,另外幾人則都如左文懷一般靜靜地抿著嘴,左修權笑著聽他們說了這些:“所以說,還要是考慮你們的看法。不過,對於這件事情,我有我的看法,你們的三爺爺當年,也有過自己的看法。今天有時間,你們要不要聽一聽?”
左文懷道:“權叔請直言。”
左修權點點頭:“首先,是福州的新朝廷,你們應該都已經聽說過了,新君很有魄力,與往日裡的帝王都不一樣,那邊在做大刀闊斧的革新,很有意思,也許能走出一條好一點的路來。而且這位新君一度是寧先生的弟子,你們若是能過去,肯定有很多話可以說。”
他笑著說了這些,眾人多有不以為然之色,但在華夏軍歷練這麼久,一時間倒也沒有人急著發表自己的看法。左修權目光掃過眾人,有些讚許地點頭。
“其次呢,福州那邊如今有一批人,以李頻為首的,在搞什麼新儒學,眼下雖然還沒有太過驚人的成果,但在當年,也是受到了你們三爺爺的首肯的。覺得他這邊很有可能做出點什麼事情來,就算最終難以力挽狂瀾,至少也能留下種子,或者間接影響到將來的華夏軍。所以他們那邊,很需要我們去一批人,去一批瞭解華夏軍想法的人,你們會比較適合,其實也只有你們可以去。”
說到這裡,終於有人笑著答了一句:“他們需要,也不見得我們非得去啊。”
左修權點了點頭:“當然這兩點乍看起來是細枝末節,在接下來我要說的這句話面前,就算不得什麼了。這句話,也是你們三爺爺在臨終之時想要問你們的……”
他道:“儒學,真的有那麼不堪嗎?”
這句話問得簡單而又直接,廳堂內沉默了一陣,眾人相互望望,一時間沒有人說話。畢竟這樣的問題真要回答,可以簡單、也可以複雜,但無論怎樣回答,在此刻都似乎有些膚淺。
“不用回答。”左修權的手指叩在桌面上,“這是你們三爺爺在臨終前留下的話,也是他想要告訴大夥的一些想法。大家都知道,你們三爺爺當年去過小蒼河,與寧先生先後有過多次的辯論,辯論的最終,誰也沒辦法說服誰。結果,打仗方面的事情,寧先生用事實來說話了——也只能交給事實,但對於打仗以外的事,你三爺爺留下了一些想法……”
“對於儒學,我知道華夏軍是一個什麼樣的態度,我當然也知道,你們在華夏軍中呆了這麼久,對它會有什麼看法。縱然不是十惡不赦,至少也得說它不合時宜。但是有一點你們要注意,從一開始說滅儒,寧先生的態度是非常堅決的,他也提出了四民、提出了格物、提出了打倒情理法之類的說法,很有道理。但他在實際上,一直都沒有做得非常激進。”
“……他其實沒有說儒學十惡不赦,他一直歡迎儒學弟子對華夏軍的批評,也一直歡迎真正做學問的人來到西南,跟大家進行討論,他也一直承認,儒家當中有一些還行的東西。這個事情,你們一直在華夏軍當中,你們說,是不是這樣?”
有人點了點頭:“畢竟儒學雖然已有了許多問題,走進死衚衕裡……但確實也有好的東西在。”
左修權伸手指了指他:“但是啊,以他今日的威望,原本是可以說儒學十惡不赦的。你們今日覺得這分寸很有道理,那是因為寧先生刻意保留了分寸,可人在官場、朝堂,有一句話一直都在,叫做矯枉必先過正。寧先生卻沒有這樣做,這中間的分寸,其實耐人尋味。當然,你們都有機會直接見到寧先生,我估計你們可以直接問問他這當中的理由,但是與我今日所說,或許相差不多。”
眾人看著他,左修權微微笑道:“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可以一蹴而就,沒有什麼革新可以徹底到全然不要根基。四民很好,格物也是好東西,情理法也許是個問題,可縱然是個問題,它種在這天下人的腦子裡也已經數千上萬年了。有一天你說它不好,你就能丟掉了?”
“正是想到了這些事情,寧先生後來的動作,才愈發平和而不是越來越急,這中間有許多可以說的細部,但對整個天下,你們三爺爺的看法是,最好的東西多半不能立刻實現,最壞的東西當然已經不合時宜,那就取其中庸。最終能行得通的路,當在華夏軍與新儒學之間,越是相互印證相互取捨,這條路越是能好走一些,能少死一些人,將來留下的好東西就越多。”
左修權平靜地說到這裡:“這也就是說,華夏軍的路,不一定就能走通,福州所謂新儒學的革新,不一定真能讓儒學天翻地覆,但是雙方可以有所交流。就好像寧先生歡迎儒學子弟過來辯論一般,華夏軍的東西,若是能待到東邊去,那東邊也能做得更好,到時候,兩個更好一點的東西若是能相互印證,將來的路就越能好走一些。”
“至於儒學。儒學是什麼?至聖先師當年的儒就是今日的儒嗎?孔聖人的儒,與孟子的儒又有什麼區別?其實儒學數千年,每時每刻都在變化,先秦儒學至漢朝,已然融了法家學說,講究內聖外王,與孔子的仁,已然有區別了。”
左修權笑著:“孔聖人當年講究教化萬民,他一個人,弟子三千、賢人七十二,想一想,他教化三千人,這三千弟子若每一人再去教化幾十上百人,不出數代,世上皆是賢人,舉世大同。可往前一走,這樣行不通啊,到了董仲舒,儒學為體法家為用,講內聖外王,再往前走,如你們寧先生所說,百姓不好管,那就閹割他們的血性,這是權宜之計,雖然一時間有用,但朝廷慢慢的亡於外侮……文懷啊,今日的儒學在寧先生口中食古不化,可儒學又是什麼東西呢?”
他看看左文懷,又看看眾人:“儒學從孔聖人發源而來,兩千餘年,早已變過無數次嘍。咱們今天的學問,與其說是儒學,不如說是‘行得通’學,一旦行不通,它一定是會變的。它今天是有些看起來糟糕的地方,但是天下萬民啊,很難把它直接打倒。就好像寧先生說的情理法的問題,天下萬民都是這樣活的,你突然間說不行,那就會流血……”
“寧先生也知道會流血。”左修權道,“一旦他得了天下,開始厲行革新,很多人都會在革新中流血,但如果在這之前,大家的準備多一些,也許流的血就會少一些。這就是我前頭說的武朝新君、新儒學的道理所在……也許有一天確實是華夏軍會得了天下,什麼金國、武朝、什麼吳啟梅、戴夢微之類的跳樑小醜全都沒有了,便是那個時候,格物、四民、對情理法的革新也不會走得很順利,到時候如果我們在新儒學中已經有了一些好東西,是可以拿出來用的。到時候你們說,那時的儒學還是今日的儒學嗎?那時的華夏,又一定是今日的華夏嗎?”
廳堂內安靜了一陣。
左修權坐在那兒,雙手輕輕摩擦了一下:“這是三叔將你們送來華夏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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