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她感到害怕。
一群凶神惡煞、刀口舔血的江湖人或多或少身上都有傷,帶著些微的血腥氣在院落四周或站或坐,有人的目光在盯著那華夏軍的小軍醫,也有這樣那樣的目光在偷偷地望著自己。
望向小軍醫的目光並不善良,警惕中帶著嗜血,小軍醫估計也是很害怕的,只是坐在臺階上吃飯兀自死撐;至於望向自己的眼神,往日裡見過許多,她明白那眼神中到底有怎樣的含義,在這種混亂的夜晚,這樣的眼神對自己來說更是危險,她也只能儘量在熟悉一點的人面前討些善意,給黃劍飛、黃山添飯,便是這種恐懼下自保的舉動了。
黃南中、嚴鷹兩人算是這個院落裡真正的核心人物,他們搬了木樁,正坐在屋簷下相互閒聊,黃劍飛與另外一名江湖人也在旁邊,此時也不知說到什麼,黃南中朝小軍醫這邊招了招手:“龍小哥,你過來。”
少年一面吃飯,一面過去在屋簷下的臺階邊坐了,曲龍珺也過來送飯給黃劍飛,聽得黃南中問道:“你叫龍傲天,這個名字很講究、很有氣勢、器宇不凡,想必你以往家境不錯,父母可讀過書啊?”
龍傲天扒著飯:“沒讀多少書,我爹就是個大夫,娘是農村種地的。”
“哦?那你這名字,是從何而來,別的地方,可起不出如此大名。”
“寧先生殺了皇帝,所以這些年華夏軍起名叫這個的孩子挺多啊,我是六歲上改的,隔壁村還有叫霸天、屠龍、弒君的。”
“……原來如此。”黃南中與嚴鷹愣了愣,方才點頭,一旁曲龍珺忍不住笑了出來,隨後才轉身到房間裡,給黃山送飯過去。
從房間裡出來,屋簷下黃南中等人正在給小軍醫講道理。
“……你先前在屋內不是有些疑惑麼,眼下便跟你說說那位寧先生到底都做了些什麼……《管子》有載,士農工商為四民,士在前,農次之,工再次,商最末,為何商人排在最末呢,不是沒有道理的,商人重利輕義,不能全然沒有,但若是多了,必成大患……”
“為什麼?”小軍醫插了一句嘴。
“嗯?”
“為什麼多了就成大患呢?”
“他重利輕義,這世上若只有了利益,被有道義,那這世上還能過嗎?我打個比方你就懂了……那是景翰十一年的時候,右相秦嗣源仍然在位,天下水旱皆糟了災,無數地方糧荒,便是如今你們這位寧先生與那奸相一道負責賑災……賑災之事,朝廷有撥款啊,可是他不一樣,為求私利,他發動各地商戶,大肆出手發這一筆國難財……”
“這筆錢財發過之後,右相府龐大的勢力遍及天下,就連當時的蔡京、童貫都難擋其鋒銳,他做了什麼?他以國家之財、百姓之財,養自己的兵,於是在第一次圍汴梁時,唯有右相極其兩個兒子手頭上的兵,能打能戰,這莫非是巧合嗎……”
“明明不是這樣的……”小軍醫蹙起眉頭,最後一口飯沒能嚥下去。
一旁的嚴鷹拍拍他的肩膀:“孩子,你才十四歲,你在黑旗軍當中長大的,莫非會有人跟你說真話不成,你這次隨我們出去,到了外頭,你才能知道真相為何。”
龍傲天瞪著眼睛,一時間無法反駁。
黃南中道:“就拿眼下的事情來說吧,傲天啊,你在黑旗軍中長大,對於黑旗軍重契約的說法,大概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你會覺得,黑旗軍願意開啟門啊,願意做生意,也願意賣糧,你們覺得貴,不買就行了,可當今天下,能有幾個人買得起黑旗軍的東西啊,說是開啟門,實際上也是關著的……如同當年賑災,糧價漲到三十兩,也是有價格啊,經商的說,你嫌貴可以不買啊……所以不就餓死了那麼多人嗎,這裡在商言商是不行的,能救天下人的,唯有心中的大義啊……”
一旁的嚴鷹接話:“那寧魔頭做事,口中都講著規矩,實際上全是生意,眼下這次如此多的人要殺他,不就是因為看起來他給了旁人路走,實際上無路可走麼。走他這條路,天下的百姓終究是救不了的……有關這寧魔頭,臨安吳啟梅梅公有過一篇雄文,細述他在華夏軍中的四項大罪:兇殘、奸狡、瘋狂、暴虐。孩子,若能出去,這篇文章你得反覆看看。”
黃南中緩緩道:“另外那寧魔頭還有兩項根子上的錯處,一是他魯莽弒君,以至於事情再無轉圜餘地,而是他狂妄至極口稱滅儒,為天下笑。他的格物之學本是好東西,就因為他做的這些事情,以至於無法推而廣之。黑旗軍中也有英雄,可惜跟著這魔頭,無法與這天下和解……”
他繼續說著:“試想一下,若是今日或者將來的某一日,這寧魔頭死了,華夏軍可以成為天下的華夏軍,許許多多的人願意與這裡來往,格物之學可以大範圍推廣。這天下漢人不用互相廝殺,那……火箭技術能用於我漢人軍陣,女真人也不算什麼了……可只要有他在,只要有這弒君的前科,這天下無論如何,無法和談,多少人、多少無辜者要因此而死,他們原本是可以救下來的。”
黃南中說到這裡,嘆了口氣:“可惜啊,此次成都**,終究還是掉入了這魔頭的算計……”
他與嚴鷹在這邊侃侃而言,也有三名武者隨後走了過來聽著,此時聽他講起算計,有人疑惑開口相詢。黃南中便將之前的話語再說了一遍,關於華夏軍提前佈局,城內的刺殺輿論可能都有華夏軍細作的影響等等算計一一加以分析,眾人聽得怒火中燒,憤懣難言。
黃南中道:“都說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真正的王道,不在於殺戮。成都乃華夏軍的地盤,那寧魔頭原本可以透過佈置,在實現就遏制今晚的這場混亂的,可寧魔頭嗜殺成性,早習慣了以殺、以血來警醒旁人,他就是想要讓別人都看到今晚死了多少人……可這樣的事情時嚇不住所有人的,看著吧,異日還會有更多的義士前來與其為敵。”
旁邊毛海道:“他日再來,老子必殺這魔頭全家,以報今日之仇……”
一名繃帶包著側臉的俠士說道:“聽說他一家有六七個老婆,都長得如花似玉的……陳謂陳英雄最善喬裝,他此次若不是要刺殺那魔頭,但去刺殺他的幾個死鬼老婆孩子,說不定早得手了……”
“……眼下陳英雄不死,我看正是那魔頭的報應。”
有人朝旁邊的小軍醫道:“你現在知道了吧?你若是還有半點人性,接下來便別給我寧先生長寧先生短的!”
有人朝他背後踢了一腳,倒是沒有用力,只踢得他身體超前晃了晃,口中道:“老子早看你這條黑旗賤狗不爽了。”小軍醫以兇狠的目光扭頭回望,由於房間裡五名傷員還需要他的照了,黃劍飛起身將對方推開了。
眾人隨後繼續說起那寧魔頭的兇狠與殘暴,有人盯著小軍醫,繼續罵罵咧咧先前小軍醫罵罵咧咧是因為他還要救人,眼下畢竟急救做完了,便不必有那麼多的顧忌。
坐在院子裡,曲龍珺對於這同樣沒有還手力量、先前又一道救了人的小軍醫多少有些於心不忍。聞壽賓將她拉到一旁:“你別跟那小子走得太近了,當心他今天不得善終……”
聞壽賓的話語之中有著巨大的不詳氣息,曲龍珺眨了眨眼睛,過得許久,終於還是沉默地點了點頭。這樣的局勢下,她又能怎麼樣呢?
時間在眾人說話之中早已到了寅時,天空中的光芒更是晦暗。城市當中偶爾還有動靜,但院內眾人的情緒在亢奮過這一陣後終於稍微安靜下來,時間即將進入凌晨最為黑暗的一段光景。
曲龍珺靠在牆邊假寐,偶爾有人走動,她都會為之驚醒,將目光望過去一陣。那小軍醫又被人針對了兩次,一次是被人故意地推搡,一次是進去房間裡檢視傷員,被毛海堵在門口罵了幾句。
房間裡的燈光在傷勢處理完後已經徹底地熄滅了,灶臺也沒有了任何的火焰,院落窸窸窣窣,星光下的人影都像是帶著一抹灰藍色,曲龍珺雙手抱膝,坐在那兒看著遠處天空中渺茫的星火,這漫長的一夜還有多久才會過去呢?她心中想著這件事情,許多年前,父親出去征戰,回不來了,她在院子裡哭了一整夜,看著夜到最深,白日的天光亮起來,她等待父親回來,但父親永遠回不來了。
父親死後的這些年,她一路輾轉,去過一些地方,對於將來早已沒有了積極的期待。能夠不留在華夏軍,接下那細作的任務固然是好,可是回去了也不過是賣到那個大戶人家當小妾……這一夜的提心吊膽讓她覺得疲累,先前也受了這樣那樣的驚嚇,她害怕被華夏軍殺死,也會有人獸性大發,對自己做點什麼。但好在接下來這段時間,會在安靜中度過,不用害怕這些了……
她心中這樣想著。
寅時二刻左右,黃南中、嚴鷹坐在木樁上,靠著牆壁強打精神,偶爾交談幾句,沒有休息。雖然精神上已然疲憊,但根據之前的推測,應該也會有作亂者會選擇在這樣的時刻發起行動。院子裡的眾人也是,在屋頂上瞭望的人睜大了眼睛,毛海走過屋簷,抱著他的刀,黃山出門透了幾口氣又進去,其餘人也都儘量保持清醒,等待著外頭動靜的傳來若能殺了寧魔頭,接下來他們要迎接的便是真正的曙光了。
曙光沒有到來。
先前踢了小軍醫龍傲天一腳的乃是嚴鷹手下的一名俠客,喝了水正從屋簷下走過去,與站起來的小軍醫打了個照面。這俠客高出對方兩個頭,此時目光睥睨地便要將身體撞過來,小軍醫也走了上去。
在曲龍珺的視野中看不清發生了什麼她也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兩人的身體一碰,那俠客發出“唔”的一聲,雙手猛地下按,原本還是前進的步伐在剎那間狂退,身體碰的撞在了屋簷下的柱子上。
眾人都有些錯愕地望過來。
下一刻,名叫龍傲天的少年雙手橫揮。刀光,鮮血,連同對方的五臟六腑飛起在黎明前的夜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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