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夢微當下便將那日與希尹所言大致複述了一遍,劉光世起身又是一揖:“今日方知大賢在此,與戴公心胸相較,京城袞袞諸公,不過跳樑小醜爾……”
面對著華夏軍實質上的崛起,京城吳啟梅等人選擇的對抗方法,是拼湊理由,說明華夏軍對各地大族、世家、割據力量的害處,那些言論固然能蠱惑一部分人,但在劉光世等大勢力的面前,吳啟梅對於論據的拼湊、對旁人的煽動其實多少就顯得巧言令色、軟弱無力。只是大敵當前、同仇敵愾,人們自然不會對其作出反駁。
相對而言,此時戴夢微的言辭,以大局大勢入手,委實高屋建瓴,充滿了說服力。華夏軍的一聲滅儒,往日裡可以當成玩笑話,若真的被實施下來,弒君、滅儒這一系列的動作,天下大亂,是稍有見識者都能看得到的結果。而今華夏軍擊敗女真,這樣的結果迫至眼前,戴夢微的話語,等於在最高層次上,定下了反對黑旗軍的綱領和出發點。
以劉光世的見識,自然明白,京城的一番言辭,眾多大族不過順水推舟,裝作相信,但戴夢微這番說辭傳揚出去,各方各地的有見識者,是會真正相信,且會產生使命感的。
他將戴夢微恭維一番,心中已經考慮了眾多操作,當下便又向戴夢微坦陳:“不瞞戴公,過去月餘時日,眼見金國西路軍北撤,華夏軍聲勢坐大,小侄與麾下各方首領也曾有過各種打算,今日過來,便是要向戴公一一坦陳、請教……其實天下動盪至此,我武朝能存下多少東西,也就取決於眼下了……”
他當下將各家串聯,過荊襄、復汴梁的計劃一一與戴夢微坦白,其中部分參與者,此時也是“效忠”於戴夢微的軍閥之一。如今天下局面混亂至此,眼見著黑旗就要坐大,劉戴二人所處的位置都算得上是黑旗的臥榻之側,聯手的理由是極為充分的。
更何況劉光世精通兵事,但對文事上的構架,終究缺乏最專業的構架與眼光,在未來的局面當中,即便能夠收復汴梁,他也只能夠構架出一言堂,卻架構不出相對健康的小朝廷;戴夢微有文事的細緻與大局的眼光,但對麾下一眾歸附的武將約束力仍舊不夠,也正好需要合作者的加入與平衡。
劉光世一番坦陳,戴夢微雖然表情不變,但隨即也與劉光世吐露了心中所想。往日裡武朝糜爛,各種關係盤根錯節,以至於文臣武將,都趨於腐朽,到得眼下這一刻,大敵當前,各方聯合固然要講利益,但也到了破而後立的時機,對於各路軍閥武將來說,他們剛剛經歷了金人與黑旗的陰影,要求不會過多,正是肅清軍紀、改革軍制、加強管理的時候。
至於文臣體系,眼下舊的框架已亂,也正是趁著機會大興科舉、提拔寒門的時機。歷朝歷代這樣的機會都是開國之時才有,眼下雖然也要拉攏各地大族世家,但空出來的位置很多,強敵在前也容易達成共識,若真能奪回汴梁、重鑄秩序,一個充滿活力的新武朝是值得期待的。
戴夢微如今民心所向,對於這番變革,也綢繆甚深。劉光世與其一番交流,喜不自勝。此時已至中午,戴夢微令下人準備好了菜餚酒水,兩人一面用膳,一面繼續交談,期間劉光世也說到黑旗軍的問題:“而今秦家第七軍就在漢中,亦有一支三千餘人的部隊還在附近被圍攻。不論漢中戰況如何,待女真人退去,以黑旗睚眥必報的習性,恐怕不會與戴公善罷甘休啊,對於此事,戴公可有應對之法麼?”
戴夢微只是平靜一笑:“若然如此,老夫引頸以待,讓他殺去,也好讓這天下人看看這華夏軍,到底是何等成色。”
他從女真人手上救下“數百萬人”,而今聲勢已經起來,對於華夏軍報仇的可能,只是慷慨凜然、視死如歸。劉光世連忙搖頭:“哎,不可如此,戴公負天下之望,將來這世間諸事,都離不開戴公,戴公絕不可如此意氣,此事當從長計議。”
戴夢微道:“便讓他來,無妨的。”
兩人隨後又對聯合後的各種細節一一進行了討論。午時過後是未時,未時三刻,漢中的情報到了。
那到情報的那一瞬間,以戴夢微的城府,也不可抑制地變了臉色,他將那情報確認了兩遍,手上微微顫抖,看看傳訊過來的斥候,又看看一旁的劉光世,良久才長吸了一口氣:“未曾料到,老夫有一天,竟會希望女真人……”
他說到這裡,雙唇顫動沒有說下去,將情報交給了劉光世,劉光世看了一眼,望向那斥候:“……真的嗎?”
以時間而論,那斥候來得太快,這種第一手訊息,未經時間確認,出現反轉也是極有可能的。那情報倒也算不得什麼噩耗,畢竟參戰雙方,對於他們來說都是敵人,但這樣的情報,對於整個天下的意義,委實太過沉重,對於他們的意義,也是沉重而複雜的。
四月二十四,女真西路軍與華夏第七軍於漢中城外展開決戰,當日下午,秦紹謙率領第七軍萬餘主力,於漢中城西十五里外團山附近正面擊破粘罕主力部隊,粘罕逃向漢中,秦紹謙銜尾追殺,斬粘罕之子完顏設也馬於途中,至此訊息發出時,戰火燒入漢中,女真西路軍十萬,已近全面崩潰……
太快了。
劉光世腦中嗡嗡的響,他此時尚不能注意到太多的細節,例如這是數十年來粘罕第一次被殺得如此的狼狽逃竄,例如粘罕的兩個兒子,竟都已經被華夏軍硬生生的斬殺於陣前,例如女真西路軍浩浩蕩蕩地來,兵敗如山的去,天下會變成怎樣呢……他腦中暫時只有一句“太快了”,方才的慷慨激昂與半天的談論,一時間都變得索然無味。
戴夢微的腦子也有些空蕩蕩的。
院外陽光灑落,有鳥兒在叫,一切似乎都未曾變化,但又彷如在轉眼間變了模樣。過去、現在、未來,都是新的東西了。
兩人在廳堂內沉默,外間下人走動,西城縣人群依舊熙熙攘攘,書生們指點議論,縣城外磕頭的人群依舊滿山滿谷。天下轉變的訊息,正在這世界隱匿的一側爆開,許許多多的人們還不知道發生的事情……
……
“戴公……”
不知什麼時候,劉光世站起來,便要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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