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風和煦,彩旗招揚,夏日的陽光透著一股清澈的氣息。四月二十五日的漢江南岸,有熙熙攘攘的人群穿山過嶺,朝著江岸邊的小縣城聚集過來。
衣著襤褸的青壯、顫顫巍巍的老者、跟隨父母的孩童,書生、士兵、乞丐……這一刻正朝著同樣的方向前進著,路途之中山巒起伏,綠色的天地裡充滿著生機,官道兩旁甚至有人敲起了鑼鼓,少數瘦弱的書生碰頭,指點著周圍的景象,熱鬧非凡的景象。
前方便是西城縣,戴夢微族居所在。
原本不過兩三萬人居住的小縣城,眼下的人群聚集已達十五萬之多,這中間自然得算上各地匯聚過來的軍人。西城縣之前才彌平了一場“叛亂”,戰事未休,甚至於城東頭對於“叛軍”的屠殺、處理才剛剛開始,縣城南面,又有大量的平民匯聚而來,一時間令得這原本還算山明水秀的小縣城有了熙熙攘攘的大城景象。
此時聚集過來的平民,大多是來感謝戴夢微活命之恩的,人們送來錦旗、端來匾額、撐起萬民傘,以感謝戴夢微對整個天下漢人的恩德。
西城縣不大,戴夢微年事已高,能夠接見的人也不多,人們便選出年高德劭的宿老為代表,將寄託了心意的感激之物送進去。在南面的城門外,進不去城內的人們便群聚於草坡、山間,拖著孩子,向城內戴府方向遙遙跪拜。
女真西路軍在過去一兩年的劫掠廝殺中,將不少城池劃為了自己的地盤,大量的民夫、匠人、稍有姿色的女子便被關押在這些城池之中,這樣做的目的自然是為了北撤時一道帶走。而隨著西南大戰的失利,戴夢微的一筆交易,將這些人的“所有權”拿了回來。這幾日裡,將他們釋放、且能得到一定補貼的訊息傳遍長江以南的城鎮,輿論在有意的控制下已經開始發酵。
女真人這一路殺來,如果一切順利,能夠帶回北面的,也不過是數十萬的人口,但受兵禍波及的何止這麼些人。大量的城池在兵禍肆虐後受漢軍控制,漢軍又歸附了女真人,說是在女真治下也並不為過。女真戰事失利,倉惶北歸,人是帶不走了,但對帶不走的人放一把火或者來一次大屠殺,也是極有可能的事情。
這個時候,是年邁的戴夢微戴夫子站出來,與女真穀神當面陳說利害,最終不僅將眾人全數保下,甚至於女真人帶不走的糧草、物資都不曾被銷燬,而是全數移交到了戴夢微的手中。如此一來,眾人受到釋放之後,甚至還能保留些許物件,重新恢復生活。這樣的恩德,在長江以南要說萬家生佛,絕不為過,甚至於足以說是聖人所為。
這樣的行動當中,固然也有一部分行為的正確與否值得商榷,例如有數以萬計的黑旗匪類,雖然同樣抗金,但此時被戴夢微算計,成為了交易的籌碼,但對於早已在恐懼和窘迫中度過了一年多時間的人們而言,這樣的瑕疵微不足道。
人們在惶然與恐懼中固然想過不論是誰打敗了女真都是英雄,但此刻被戴夢微救下,頓時便覺得戴夢微此時仍能堅持反對黑旗,不愧是有理有節的大儒、聖人,沒錯,若非黑旗殺了皇帝,武朝何至於此呢,若因為他們抗住了女真就忘了他們以往的過錯,我輩氣節何在?
希尹將長江南岸人口、物資、漢軍節制權交給戴夢微已有數日,各個軍隊的將領雖然也多有自己的想法,但在當下,卻不免為戴夢微的大手筆所折服。理論上來說,這位手段狠辣,不動聲色便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老人必然會是長江以南最重要的權利核心之一,也是因此,這最初幾日的宣傳與安排,大夥兒也都盡心盡力,一波訊息,將這聖人的形象樹立起來。
各地的百姓在以往擔心著會被屠殺、會被女真人帶往北方,待聽說西南戰事失利,他們並未感到輕鬆,心中的恐懼反而更甚,此時終於脫離這可怕的陰影,又聽說將來甚至會有物資發還,會有官府幫忙恢復民生,內心之中的感情難以言表。與西城縣距離較遠的地方反應可能遲鈍些,但近處兩座大城中的居民朝西城縣湧來,便將小縣城堵得水洩不通。
亦有大量的落魄儒生朝這邊聚集,一來感激戴夢微的恩情,二來卻想要藉此機會,指點江山、出售胸中所學。
戴夢微往日裡名聲不彰,此時一番動作,天下皆知,此後自然四方景從,來得早些,說不定得其賞識,還能混個從龍之功。
這些事情才剛剛開始,戴夢微對於民眾的聚集也並未阻止。他只是命下方兒郎大開糧倉,又在城外設下粥鋪,儘量讓過來之人吃上一頓方才離開,在明面上老人每日並不過多的接見外人,只是按照往日裡的習慣,於戴傢俬塾當中每日授課半天,儒者氣節、風骨,傳於外界,令人心折。
到二十五這天,雖然城東對於當初的“叛亂者”們已經開始動刀殺戮,但縣城之中仍舊熱鬧而安穩,上午時分一場葬禮在戴家的後山進行著,那是為在這次大行動中死去的戴家兒女的安葬,待入土之後,老人便在墳山前方開始講課,一眾戴氏兒女、宗親跪在附近,恭恭敬敬地聽著。
山風清爽,只遠處縣城東面的天空中飄蕩著黑煙,那是叛亂者們的屍體被燒燬時升起的煙塵。兩處死亡的景象與氛圍奇異地結合在一起,老人也循著這樣的情景開始講述這天下大勢,間或提起《論語》中的論述,後又延伸到《道德》,開始講“兵者,兇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的道理。
眾人皆俯首聽講。
這課講到差不多時,一旁有管事過來,向戴夢微低聲轉述著一些訊息。戴夢微點了點頭,讓眾人自行散去,隨後朝莊子那邊過去,不多時,他在戴家書房院子裡見到了一位輕裝而來的大人物,劉光世。
劉光世向戴夢微見禮,戴夢微也回了一禮:“想不到劉公竟親自前來。”
“此等大事,豈能由下人傳訊處理。而且,若不親自前來,又豈能親眼見到戴公活人百萬,民心歸向之盛況。”劉光世語調不高,自然而誠懇,“金國西路軍受挫北歸,這數百萬人性命、輜重糧草之事,若非戴公,再無此等處理辦法,戴公高義,再受小侄一拜。”
“劉公言重了。”戴夢微扶住他,“老夫枯朽之身,無力抗敵,不過鑽個空子,略盡綿薄之力而已。奇謀不可以久,往後世間動盪,這天下大事,還需劉公這般軍人撐起。而今天下實已至萬物盡焚、生機難續之境地了,若再無革新之法,便如老朽一般拖個三年、五年,也不過飲鴆止渴而已。”
“戴公所言極是。”劉光世點頭,“劉某近年來心憂之事也是如此,遭逢亂世,武盛文衰,為對抗女真,我等不得已依仗那些軍法、山匪,可這些人不經文教,粗鄙難言,盤踞一地蠶食萬民,從不為生民福祉著想,亂上加亂啊戴公……似戴公這等書香傳家又肯為未天下挺身而出者,太少了。”
“劉公謬讚了。”
“戴公當得起。”劉光世恭維一番,看看戴夢微那張不為所動的老臉,嘆了口氣,“言歸正傳,戴公,寧立恆從劍閣殺出來了,或還有幾日方能抵達漢中……漢中戰況如何了,可能看出端倪嗎?”
“漢中戰場,先前在粘罕的指揮下已亂成一團,前日傍晚希尹趕到漢中城外,昨日已然開戰,以先前漢中戰況而言,要分出勝負來,恐怕並不容易,秦紹謙的兩萬精兵雖強,但粘罕、希尹皆為一時雄傑,此戰勝負難料……當然,老朽不懂兵事,這番判斷恐難入方家之耳,具體如何,劉公當比老朽看得更清楚。”
金國與黑旗第七軍的漢中決戰,天下為之矚目,劉光世必然也安排了探子過去,隨時傳回情報,只是他暗中動身來到西城縣,情報的反饋必然不如近處的戴夢微等人迅速。如此說得幾句,戴夢微著人將最近傳來的情報取來,轉手交給劉光世,劉光世便在房間裡詳細地看著。
時值正午,陽光照在外頭的院子裡,房間之中卻有過堂微風,打扮得宜的下人進來添了一遍茶水,不免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了這位威嚴穩重的客人。
戴家往日雖是世家,家教甚嚴,但論及層次,終究不過影響附近幾個小州縣,也就是最近幾日的時間裡,家主的動作震驚天下,不光與女真穀神達成對等的協議、擺明旗號對抗黑旗,更獲得各方擁戴、各方來朝。府中下人雖然得了嚴令,氣度有所提升,但仍舊不免為這幾日暗中過來的客人身份而震驚。
這位劉光世劉將軍,往日裡便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大將軍、大人物,眼下據說又掌握了大片地盤,明面上是為武朝守土,實際上說是割地為王也不為過,但在自家主人面前,他竟然是親自上門,拜訪、商談。曉事之人震驚之餘也與有榮焉。
劉光世詳細地看完了戴夢微這邊的情報,喝了一口茶水。過去幾日時間裡,漢中會戰局勢之激烈,即便粘罕、希尹本人都難以抓住全貌,一些在周圍打探的探子查知的訊息便更為混亂。過來的途中劉光世便接過一些情報,與劉氏的情報一對照,便知細部的訊息全不可靠,只有大致的方向,可以推測一二。
“粘罕、希尹領兵,金國兵力十餘萬,兼有屠山衛在其中,秦紹謙兵力不過兩萬,若在往日,說他們能夠當面對陣,我都難以相信,但終究……打成這等僵持的爛仗了,秦紹謙……唉……”
劉光世嘆了口氣,他腦中想起的還是十餘年前的秦嗣源、秦紹和、秦紹謙,當初秦嗣源是手腕圓通厲害,能夠與蔡京、童貫掰腕子的厲害人物,秦紹和繼承了秦嗣源的衣缽,一路飛黃騰達,後來面對粘罕守太原長達一年,也是可敬可佩,但秦紹謙作為秦家二少,除了性格暴烈耿直外並無可圈點之處,卻怎樣也想不到,秦嗣源、秦紹和死去十餘年後,這位走武將路子的秦家子,將粘罕壓在了前方打。
一年多以前金國西路軍攻荊襄防線,劉光世便在前線督戰,對於屠山衛的厲害尤其知根知底。武朝軍隊內部貪腐橫行,關係盤根錯節,劉光世這等世家子弟最是明白不過,周君武冒天下之大不韙,得罪了無數人練出一支不許人插手的背嵬軍,面對著屠山衛也是敗多勝少。劉光世不免嘆息,岳飛年輕氣盛手段不夠圓滑,他時常想,若是同樣的資源與信任放在自己身上……荊襄說不定就守住了呢。
當然,這樣的事情也只能想想,無法說出來,但也是因此,他明白背嵬軍的厲害,也明白屠山衛的厲害。到得這一刻,就難以在具體的情報裡,想通秦紹謙的華夏第七軍,到底是怎麼個厲害法了。
“……華夏軍之強大,其根本原因仍在西南寧先生的身上,望遠橋七千破三萬,陣斬完顏斜保,嚇破了粘罕的膽,才有西路軍的掉頭後撤,而今他殺了拔離速、出劍閣,粘罕也好、希尹也罷,必不想在此時與他對上。粘罕打成亂仗,是無正面決戰信心之下的疲兵、拖延之計,但拖延也只是為了決戰,希尹既至,必然追求早日完成戰鬥。秦紹謙用兵猛烈,近乎迂執,恐怕也是正面迎上……”
劉光世分析一番:“戴公所言不錯,依劉某看來,這場大戰,也將在數日內有個結果……粘罕十萬、秦氏兩萬,心魔不至的情況下,也只能是兩敗俱傷了,問題在於,打得有多慘烈,又或者選在何時停下而已。”
“劉公以為,會停下來?”
“粘罕、希尹掌十萬大軍,固然希望一戰消滅秦紹謙,但看之前的訊息,秦紹謙手下這支軍隊之強,委實驚天動地。以秦紹謙的想法,恐怕也希望在漢中斬殺粘罕、希尹,但想是這樣想,粘罕、希尹何許人也,縱然秦紹謙是完顏阿骨打一般的英雄在世,粘罕卻非護步達崗之前的天祚帝……此戰已然慘烈異常,以我看來,雙方以漢中為戰場,糾纏數日,若粘罕、秦紹謙不死,雙方徐徐脫戰,兩敗俱傷,當是最可能的結果……其實如今也已經是兩敗俱傷了,只不過華夏第七軍能將粘罕逼到這等程度,這天下,已經可說是無人能敵了。”
都是見過無數大世面的人,劉光世雖然說起華夏第七軍無人能敵,但語氣仍舊平靜,畢竟這天下大勢,並非一兩支無敵之軍可以左右,這天下強弱轉換,也常常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得清楚。戴夢微面色稍帶悲苦,點了點頭:“就如京中諸公所言,這華夏軍,是剛強易折、不可久守之像,他們就少了許多麻煩了。”
他這語氣平淡,微帶譏諷,劉光世微微笑笑:“戴公以為如何?”
“老朽未有那般樂觀,華夏軍如朝日升騰、銳意進取,令人歎服,寧人屠亦與完顏阿骨打一般,堪稱一代人傑……只是他道路太過激進,華夏軍越強,天下在這番動亂當中也就越久。如今天下動亂十餘年,我中原、江南漢人死傷何止千萬,華夏軍如此激進,要滅儒,這天下沒有億萬人的死,恐難平此亂……老朽既知此理,不能不站出來,阻此大難。”
劉光世微感疑惑:“還望戴公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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