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非王者,英雄初心不改百折不撓,可王者要知進退、懂權衡。他從一開始,便定下了滅儒的志向,想用他那一套所謂的契約、公平、平等從頭做起來,這中間,更合了剛強易折之像。”
“……想一想,他擊潰了宗翰大帥,實力再往外走,施政便不能再像山裡那樣簡單了,他變不了天下、天下也變不得他,他越是百折不撓,這天下越是在亂世裡呆得更久。他帶來了格物之學,以奇巧淫技將他的武器變得更加厲害,而這天下諸位,都在學他,這是大爭之世的氣象,這說來豪邁,可到頭來,不過天下俱焚、百姓受苦。”
希尹揹負雙手,一路前行,此時方才道:“戴公這番言論,聞所未聞,但確實發人深省。”
“穀神英睿,往後或能知道老朽的無奈,但不論如何,而今遏制黑旗才是你我兩方都須做、也不得不做的事情。其實往日裡寧毅說起滅儒,大家都覺得不過是小兒輩的鴉鴉狂吠,但穀神哪,自三月起,這天下局勢便不一樣了,這寧毅兵強馬壯,或許佔得了西南也出得了劍閣,可再往後走,他每行一步,都要更加艱難數倍。儒學澤被天下已千年,先前不曾起身與之相爭的儒生,接下來都會開始與之作對,這一點,穀神可以拭目以待。”
希尹扭頭望了望戰場:“如此說來,你們倒真是有與我大金合作的理由了。也好,我會將先前應承了的東西,都加倍給你。只不過我們走後,戴公你未必活得了多久,想必您已經想清楚了吧?”
“老朽死不足惜,也信得過穀神大人。只要穀神將這西南大軍已然帶不走的人力、糧草、物資交予我,我令數十上百萬漢奴得以留下,以物資賑災,令得這千里之地百萬人得以存活,那我便萬家生佛,此時黑旗軍若要殺我,那便殺吧,正好讓這天下人見見黑旗軍的嘴臉。讓這天下人知道,他們口稱華夏軍,其實只是為爭權奪利,並非是為了萬民福祉。老朽死在他們刀下,便實在是一件好事了。”
希尹沉默片刻:“帶不走的糧草、輜重、軍械會悉數給你,我大金西路軍佔下的城池,給你,此時歸屬我大金帳下的漢軍,歸你調遣指揮,我方抓來原本準備押回去的八十餘萬漢奴,悉數給你,我一個不殺,我也向你承諾,後撤之時,若無必要理由,我大金軍隊絕不隨意屠城洩憤,你可以向外說明,這是你我之間的協議……但今日這些人……”
他指了指戰場。
戴夢微目光平靜:“今日之降兵,身為我武朝漢人,卻勾結黑旗亂匪,罪無可恕,念其棄械投降,抽三殺一,以儆效尤。老夫會做好此事,請穀神放心。”
“好……”希尹點了點頭,他望著前方,也想接著說些什麼,但在眼下,竟沒能想到太多的話語來,揮手讓人牽來了戰馬。
“自今日起,戴公便是下一個劉豫了,我並不認同戴公所為,但不得不承認,戴公比劉豫要棘手得多,寧毅有戴公這樣的敵人……確實有些倒黴。”
“我代南江以南百萬黎民,謝過穀神不殺之恩。”
“那倒不必謝我了。”
希尹如此回答了一句,此時也有斥候帶來了情報。那是另一處戰場上的局勢變化,兵分數路的屠山衛軍隊正與偽軍一道朝漢水邊上包抄,圍堵住齊新翰、王齋南部隊的去路,這當中,王齋南的部隊戰力低微,齊新翰率領的一個旅的黑旗軍卻是真正的硬骨頭,縱然被堵住去路,也絕不好啃。
從報來的訊息上看,眼見著戴夢微投敵,周圍各條道路都難以走通,一度被騙的齊新翰已經縮小了動作範圍,開始憑藉地形構築防線,似乎就要以三千主力,配合王齋南手上的萬餘漢人部隊,據地死守。
同樣的情況,在十餘年前,也曾經發生過,那是在第一次汴梁守衛戰時發生的夏村防禦戰,也是在那一戰裡,塑造出今天整個黑旗軍的軍魂雛形。對於這一戰例,黑旗軍中個個清楚,完顏希尹也決不陌生,也是因此,他絕不願令這場戰鬥被拖進漫長、焦灼的節奏裡去。
好在戴夢微剛叛,王齋南的部隊,未必能夠得到黑旗軍的信任,而他們面對的,也不是當年郭藥師的常勝軍,而是自己帶領過來的屠山衛。
希尹離開後,戴夢微的目光轉向身側的整個戰場,那是數萬跪下來的同胞,衣衫襤褸,目光麻木、蒼白、絕望,在地獄之中輾轉沉淪的同胞,甚至在近處還有被押來的軍人正以仇恨的目光看著他,他並不為之所動。
天理大道,愚人何知?相對於千萬人的生,數萬人的死又算得了什麼呢?
這一刻,老人便是漢水以南,權力最大的人之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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