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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三一章 烈潮(中)(1/2)

作者:憤怒的香蕉
星光稀疏的夜空之下,騎士的剪影奔跑過黑暗的山脊。
穿過林野,繞過湖泊,奔跑過坑坑窪窪的爛泥地,前方有巡邏的火光時,他便往更暗處去,避開哨卡。騎士一路不停。
午夜的林端有烏鴉在飛,轉眼間,也被甩遠了。騎士策馬奔下山坡,碎石在馬蹄下飛濺,奔跑到一半時,馬蹄陡然一軟,奔馬的身軀帶著騎士朝山腳下滾落。
月如眉黛,馬的剪影、人的剪影,骨碌碌地滾下去了,午夜下的山溝,視野裡安靜下來,只有遠遠的村落,似乎亮著一點燈光,烏鴉在樹梢上振翅。
如此過了許久。
人的身影,搖搖擺擺地從山溝裡晃起來,他回頭查看了跌落在黑暗裡的馬兒,隨後擦拭了頭上的鮮血,在附近的石頭上坐下來,摸索著身上的東西。
他檢查了幾樣物品,隨後給自己做了簡單的止血和包紮,他沒有馬了,在黑暗中,人的剪影朝遠處奔跑而去。
夜空中只有彎月如眉,在靜靜地朝西走。人的剪影則一路朝東,他穿過林野、繞過湖泊,奔跑過坑坑窪窪的爛泥地,前方有巡邏的火光時,便往更暗處去。有時候他在野地裡摔倒,隨後又爬起來,跌跌撞撞,但依舊朝東方奔跑。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天的顏色,在最初的漫長時間裡,幾乎一成不變,逐漸的,連悉數的星月都變得有些暗淡。夜深到最暗的一刻,東方的天際泛起奇異的魚肚白來,奔跑的人摔倒在地上,但仍舊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前奔行,一小片村莊,已經出現在前方。
村落蕭條,雞鳴狗吠皆不見有便是有,在過去的時日裡也被吃掉了他趁著最後的暗色入了村,摸到第三處土屋院落,艱難地翻進了土牆,隨後輕輕地按照規律敲響房門。
有人在裡頭看了一眼,隨後,裡頭的男人打開了們,扶住了搖搖晃晃的來人。那男人將他扶進房間,讓他坐在椅子上,然後給他倒來茶水,他的臉上是大片的擦傷,身上一片狼藉,手臂和嘴唇都在顫抖,一邊抖,一邊拿出了腰帶裡卷得極小的一張紙,說了一句什麼話。
開門的男人將水杯放到他嘴邊,他伸手接住了,那男人才接過紙去,迅速開啟,對照了上頭的文字與印信。
“我得進城。”開門的男人說了一句,然後走向裡屋,“我先給你拿傷藥。”
他迅速拿了傷藥出來,傳訊的人坐在椅子上,雙手捧著杯子,似乎是累極了,沒有動彈。男人便靠過去,輕輕地晃了晃他,茶杯掉在地上,摔碎了。
他微微愣了愣,隨後將傳訊人扶到裡間,將他放到床上,蓋好了被子,然後伸手抹上了對方的眼睛,他之後後換了一身書生的衣裳,迅速地出門。
天才矇矇亮,中年書生沿著小路,也是一路奔跑,不一會兒上了官道,前方便是城池不高的小縣城,城門還未開,但城樓上的衛兵已經來了,他在城門處等了一會兒,城門開時便想進去,守門的衛兵見他來的急,便有意刁難,他便廢了幾文大錢,方才順利入城。
小小的縣城,去年才遭了兵禍,城西的菜市一片狼藉,書生去到菜市最裡端的一條巷子,敲開了一扇門。開門的男人臉上帶著刀疤,目光兇狠,並非善類,但看見來人,還是將他放了進去,書生與刀疤在門口說了兩句,旋又出門,去菜市中段敲開了另一處房門。
這是一處肉鋪,開門的是個身形稍胖的屠夫。三人聚首,書生拿出了傳來的訊息:“……那對兒女,已經被發現了……金狗就在路上……”
“……忠良之後,還等什麼……”
“我這邊有人……”
“切記要可靠的……”
“……那便這樣,分頭行事……”
書生、疤臉、屠夫如此商議過後,各自出門,不多時,書生尋找到城內一處宅邸的所在,通報了訊息後迅速趕來了馬車,準備出城,屠夫則帶了數名江湖人、一隊鏢師過來。一行三十餘人,護著馬車上的一隊年輕男女,朝縣城外一路而去,城門處的衛兵雖欲詢問、阻攔,但那屠夫、鏢師在當地皆有勢力,未多盤問,便將他們放了出去。
中午時分,一小股的金兵馬隊進入縣城後,開始封城大索,到了下午,方才確定。大儒戴夢微的一對兒女,原本便被人偷偷地藏匿安置在這處縣城內,今天早上,已經被人先一步護送離開了。
追捕的文書和人馬當即發出,與此同時,以書生、屠夫、鏢頭為首的數十人隊伍正護送著兩人迅速北上。
西南的戰事發生轉折之後,三月裡,大儒戴夢微、將領王齋南偷偷地為華夏軍讓開道路,令三千餘華夏軍長驅直進到樊城腳下。事情敗露後天下皆知。
戴夢微、王齋南兩人先前歸順女真人,部分親族也落入了女真人的掌控之中,一如守衛劍閣的司忠顯、歸順女真的於谷生,戰爭之時,從無兩全之法。戴夢微、王齋南選擇虛與委蛇,實際上也選擇了這些家人、親族的死亡,但由於一開始就有所保留,兩人的部分親族在他們歸降之前,便被秘密送去了其它地方,終有部分骨血,能得以儲存。
眼前被保護離開的年輕人,便是戴夢微偷偷保下的一對兒女。書生、屠夫、鏢頭護送他們一路北進,但事實上,暫時還沒有多少的地方可以去。
戴夢微、王齋南的反叛暴露之後,完顏希尹派弟子完顏庾赤直擊西城縣,同時周圍的軍隊已經包抄向王齋南。屠山衛的兵鋒並非戴、王二人所能抗衡,雖然市井、綠林乃至於部分漢軍、鄉勇都被戴、王二人的事蹟鼓舞,起身呼應,但在眼下,真正安全的地方還並不多。
臨近傍晚,疤臉也帶著人從後頭追上來了,他帶著的亦是六名樣貌各異的怪人,其中甚至有一位老婆婆,一位小女孩。這幾人手上各有鮮血,卻是一路追來的途中,順路解決了幾名追兵,疤臉的手下,亦有一人死去。
江湖上說,綠林間的和尚道士、女人小孩,大多難纏。只因這樣的人物,多有自己獨特的功夫,防不勝防。人群中有認識那疤臉的,說了幾句,旁人便明白過來,這疤臉乃是附近幾處城鎮最大的“銷賬人”,手下養著的多是收錢取命的殺手。
這十餘年來天下混亂,各人都為自己掙命,尤其是這些收錢要命的,更是出了名的六親不認,卻想不到這次他們也加入到這佇列裡來了。
一行四十餘人往北而行,到得傍晚時分,才在附近的山間停下來,聚在一起商議該往哪裡走。此時此刻,大多數地方都不太平,西城縣方向固然還在戴夢微的手中,但遲早陷落,而且眼下過去,極有可能遭到女真人圍堵,華夏軍的主力遠在千里之外,眾人想要送過去,又得穿過大片的金兵控制區,至於往東往南,將這對兒女送去劉光世那邊,也很難確定,這劉將軍會對他們怎麼樣。
如此一番議論,待到有人說起在北面有人聽說了福祿前輩的訊息,眾人才決定先往北去與福祿前輩匯合,再做進一步的商量。
這時候夕陽西下,一行人在山間休憩,那對戴家子女也已經從馬車上下來了,他們謝過了眾人的拳拳之意。其中那戴夢微的女兒長得端方秀氣,見到隨行的眾人當中還有老婆婆與小女孩,這才顯得有些傷心,過去詢問了一番,卻發現那小女孩原來是一名身形長不大的侏儒,老婆婆則是擅長驅蟲、使毒的啞巴,手中抓了一條毒蛇,陰測測地衝她笑。
她是大家閨秀,何曾見過這等景象,當即被嚇得倒退了幾步,不敢再與這些看似尋常的殺手接近。
這一夜周圍狀況尚算太平,第二日大夥兒繼續啟程,到得這日夜間,襲擊便驟然而來了。殺過來的是一波同樣收錢辦事,渴望懸賞的降金綠林人,隨著火雨襲來,這些人從營地周圍驟然殺出,大約也是數十人的陣容,與營地中的人們陡然廝殺在一起。
有人拼殺,有人護了馬車轉移,林地之中一匹被點了火把的瘋牛在襲擊者的驅趕下衝了出來,撞開人群,驚了馬車。馬聲長嘶之中,車子朝路旁的坡地下方翻滾下去,一時間,護衛者、追殺者都沿著坡地瘋狂衝下,一面衝、一面揮刀廝殺。
戴氏兄妹從那馬車車廂中狼狽地爬出來,在黑暗之中暈頭轉向,一時間還弄不清方向,戴家公子踉踉蹌蹌地亂走,武藝最高的疤臉持刀殺將過去,轉眼間殺了一人、逼退一人,將那公子護在身後,那戴家姑娘卻是一聲呼救,被人扛了起來,朝一旁的林間跑去。
“婆子!丫頭!白夜”疤臉放聲大喊,召喚著最近處的幾名手下,“救人”
有追殺者見搶到了戴家姑娘,當即朝著樹林裡跟隨而去,護衛者們亦有數人衝了進去,其中便有那老婆婆、小女孩,另外還有一名手持短刀的年輕殺手,飛快地跟隨而上。
林間一陣追逐廝殺,不一會兒便死了幾人。那老婆婆、侏儒女孩的殺人手段各有特點,但畢竟身體所限,追逐起來沒有長力,被稱作“白夜”的年輕殺手目力極好,正是能在夜間視物,才得了這一外號,他在林間一路奔行追殺,途中殺了兩人,眼見周圍同伴越來越少,他隱匿入黑暗之中,轉眼間,也消失了腳步聲。
搶了戴家姑娘的數人一路殺殺逃逃,也不知過了多久,林子前方陡然出現了一道斜坡,扛著女子的那人停步不及,帶著人朝著坡下翻滾下去。另外三人衝上去,又將女子扛起來,這才沿著山坡朝另一個方向奔去。
此時追追逃逃已經走了相當遠,三人又奔跑一陣,估摸著後方已然沒了追兵,這才在林地間停下來,稍作休憩。那戴家姑娘被摔了兩次,身上也有擦傷,甚至因為途中叫喊一度被打得暈厥過去,但此時倒醒了過來,被放在地上以後偷偷地想要逃走,一名劫持者發現了她,衝過來便給了她一耳光。
“這騷娘,竟然還敢逃”
“得教訓教訓他!”
幾人的說話聲中,又是一記耳光落了下來,戴家姑娘哭了出來,也就在此刻,黑暗中陡然有人影撲出,短刀從側面插入一名男子的後背,林間便是一聲慘叫,隨後就是兵器交擊的響聲帶著火花亮起來。
“殺”
“我就知道有人”
“做了他”
“殺了小妞”
呼喊聲急促得猶如暴雷,戴家姑娘的眼前人影交錯,鮮血濺在了她的臉上,有人倒下,有一道身影擋在她的前方,似乎說了一聲:“走。”由於語調不高,她還在懷疑是否幻覺,那邊的聲音更多的響起來:“是‘白夜’!”
“都是收錢吃飯!你拼什麼命”
“老八給你多少錢!這人頭值一千兩啊”
“錢對半分,女人給你先爽”
“我操你”
黑夜裡濺起來的血光有劫持者的也有那殺手的,前方又是低沉的一聲:“走!”戴家姑娘才反應過來,從地上爬起來朝前方黑暗中奔跑而去,回過頭時,只見那邊一道身影倒在地下,另外三道人影兀自廝殺不休。
她朝著林間跑了一陣,片刻之後,又轉了回去。先前廝殺的林地間盡是瀰漫的血腥氣,四道人影俱都倒在了地下,滿地的鮮血。戴家姑娘哭了起來,聲音一發出,地上一道人影陡然動了動:“叫你跑,你回來幹嘛?”
戴家姑娘嚶嚶的哭,奔跑過去:“我不識路啊,你怎麼了……”
那殺手身中數刀,從懷中掏出個小包裹,虛弱地說了聲:“傷藥……”戴家姑娘便手忙腳亂地給他上藥。
或許是因為長期刀口舔血的廝殺,這殺手身上中的數刀,大多避開了要害,戴家姑娘給他上了藥,又拿刀割了附近死者的衣服當繃帶,笨拙地做了包紮,殺手靠在附近的一棵樹上,過了許久都未曾死去。甚至在戴家姑娘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兩人俱都腳步踉蹌地往更遠的地方走去。
這是奇異的一夜,月亮透過樹隙將清冷的光芒照下來,戴家姑娘生平第一次與一個男人攙扶在一起,身邊的男人也不知道流了多少血,給人的感覺隨時可能死去,或者隨時倒下也並不出奇。但他沒有死去也沒有倒下,兩人只是一路踉踉蹌蹌的行走、繼續行走、不斷行走,也不知什麼時候,他們找到一處隱蔽的山洞,這才在山洞前停下來,殺手倚靠在洞壁上,靜靜地閉目休息。
如果有追兵跟來,他們也已經毫無辦法了。隨後一天的時間,戴家姑娘仍舊隨時擔心著眼前的殺手,他靠在那兒隨時可能死去,於是她便坐在另一側,靜靜地盯著他,他的胸口因呼吸而輕微起伏一下,她的心中便安定了一些。到得這日中午,對方醒來了一次,換換地從腰間掏出一片肉乾遞給了她,戴家姑娘則到附近找到了一條溪流,用樹葉帶了些清水回來,給對方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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