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上一片寂靜,群臣皆默然無語,儼如時光倒流,十年前,也是新年朝會,張破天被崔圓逼迫下臺的情景彷彿又重現。
但崔圓不是張破天,他仍有雄厚的實力,鹿死誰手,還未為可知。
沉默良久,崔圓終於對天子李系道:“陛下,臣也希望把事情講清楚,還所有人一個公道,請陛下恩准!”
李系微微點頭,答應了他的請求。
“陛下有旨,宣崔雄覲見!”
“宣崔雄覲見.....”
聲音漸漸傳遠,這時崔圓瞥了韋諤一眼,冷冷道:“我將崔雄喚來對質,不知韋尚書的人證,莫要又是道聽途說。”
“哼!不僅是人證,我會請出真正的英雄來和崔雄對質。”他快步走到殿下,對一名侍衛低語幾句,那侍衛隨即迅速離殿而去。
崔圓目光閃爍,所有的人皆不再說話,各自想著心事,大殿裡的氣氛變得沉悶無比,一點一滴的時間就這樣緩緩過去,僅僅只過去一刻鐘,就彷彿熬過了千年萬年。
大殿外終於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眾人頓時來了精神,一名侍衛快步跑進,跪下行禮道:“啟稟陛下,崔雄和張煥帶到!”
李系看了看崔圓和韋諤,眼裡露出一絲極為細小的狡猾神情,一閃而過,他微微笑道:“兩位愛卿,現在就開始嗎?”
崔圓和韋諤深深地對望一眼,同時點了點頭。
“賜張煥白衣,宣二人覲見!”
......
所謂賜白衣就是大唐皇帝接見沒有身份之人的一種恩賜,很快,張煥穿上白衣,緩緩地走上了這座大唐最宏偉的宮殿。
疑惑、輕視、敬佩,各種目光交織在一起,彷彿層層大網將他緊緊包裹,但他卻目光平靜而從容,在無數驕傲而高貴的頭顱面前昂首穿行。
在他後面的崔雄也毫不畏懼,雄赳赳地步入大殿,彷彿一隻好鬥的公雞在四處尋找對手,眼睛裡充滿了輕蔑和傲慢之色。
一個清朗的聲音、一個嘶啞的聲音先後在大殿上響起,“太原民張煥....鳳翔軍中郎將崔雄....叩見皇帝陛下,祝陛下萬歲、萬萬歲!”
“兩位平身!”李系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這兩個年輕人,他對崔雄還有印象,在去年三月的曲江宴上,他將汾陽郡王郭子儀的孫子打得頭破血流。
李繫心中暗暗搖頭,眼光便落在了張煥的身上,他取過張煥的名碟,隨手翻了翻笑道:“原來你是張尚書的侄子。”
張煥點點頭,沉聲道:“正是!”
這時,旁邊的崔慶功已經忍無可忍,他上前一步道:“陛下,既然現在兩位當事者皆在,問一問便可知道究竟是誰在冒功,又何必管他是誰的子侄?”
“慶功!”崔圓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回頭又對李系笑道:“臣看這兩個年輕人皆昂首而入,膽識不凡,不如讓他們自己敘述,以表其功,陛下以為如何?”
“也好,那你們二位誰先說?”
“我先來!”崔雄一步站出,他輕蔑地斜睨了張煥一眼,似乎不恥與這個冒功者同列,他向大殿眾臣拱了拱手道:“在下崔雄,兩個月前是鳳翔軍下斥候校尉,十二月初十,我奉了嚴泰將軍的軍令,率一百名手下去馬鞍嶺一帶探視回紇軍大營,由於敵軍防禦嚴密,我便率領弟兄們到嶺上去觀察,卻無意中發現了嶺後的回紇糧草重地,約有兩千餘人護衛,我深知若回紇失去糧草,那他們大軍必敗無疑,所以我趁夜便摸進敵營,放火燒了他們的糧草。”
說到這裡,崔雄嘴裡含糊一下,又道:“當時夜黑風高,我是用火箭射入點燃了草料堆,得以大功告成,絕無虛言!”
“陛下!各位大臣!我兒所言句句是實。”
崔慶功得意地舉起回紇人的口供和一把燒得彎曲的長劍,高聲道:“我這裡有回紇人的口供,以及我兒遺留在現場的佩劍,這就是證據。”
他回頭冷冷地瞥了一眼張煥,不屑地道:“讀書人!你要冒功也要分一分場合和物件,偷襲回紇人大營,我諒你也沒那個膽子。”
這次崔圓卻沒有阻止崔慶功的出頭,更沒有指責他背對皇帝的無禮,他微微閤眼,彷彿是睡著一般。
大殿上的議論之聲先是竊竊私語,隨著崔慶功的舉證,議論之聲開始越來越大,連裴俊和楚行水都掩飾不住眼中的焦慮,一齊向韋諤望去,天時、地利、人和崔雄都已佔全,張煥又該如何翻身,難道他還有證據在手中嗎?若僅僅只是紅口白牙的話,這場軍功之爭可就輸定了。
張煥卻淡淡一笑,“我是從河裡潛入糧庫裡面點的火......”
他話的沒說完,王昂便哈哈大笑,打斷了他的敘述,“張賢侄,人要有自知之明,如果是夏天,你從水進去倒也說得過去,可這是十二月的寒冬,你不覺得自己說得很可笑嗎?”
“王尚書身子嬌貴,自然無法想象十二月下河的情形,可戰場之上莫說下河,就是下火海也是極正常之事。”
張破天呵呵一笑站出了朝班,他上前向李系深深施一禮道:“陛下!為臣適才走神,沒有聽清崔小將軍所言,陛下可否容臣再問他一問?”
此時,除了崔圓外,大殿上所有的大臣都無比驚訝,甚至是震驚,張破天竟然為張煥出頭,難道彼此敵視了十年的二張又和好了嗎?
李系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張破天的請求,張破天又看了看崔圓,微微笑道:“相國不反對吧!”
崔圓摸了摸碩大的鼻子,亦呵呵一笑道:“太師何出此言,儘管問就是!”
張破天負手慢慢走到崔雄面前,笑眯眯道:“小將軍,適才聽你說,你兩個月前只是個斥候校尉,去馬鞍嶺探視回紇軍虛實,只率領一百手下,可對?”
崔雄挺了挺粗壯的脖子,嚥了口唾沫道:“正是!”
張破天點了點頭,又問道:“你說你是用火箭點燃了糧垛,是不是?”
“不對!是先點燃了草料垛。”崔雄開始有點緊張起來,聲音微微發抖。
張破天微微一笑,“那就草料垛吧!嗯!我還記得你說糧庫裡還有兩千回紇兵護衛,是嗎?”
崔雄點了點頭,他有些不安地向父親看去,崔慶功也漸漸意識道了不妙,當時他向兵部備案時就沒把此事放在心上,所以一些細節上的問題也沒有仔細推敲,一般文官也聽不出其中的破綻,但張破天不同,他可是廝殺了幾十年的老將,他懂!
但現在他也沒有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張破天問自己兒子,事實上,他也是剛剛才知道張煥是潛水進去燒的軍糧,在此之前,去審視過實地的行軍司馬給他說過,進糧庫燒軍糧,根本就不可能辦到。
崔慶功眼光閃動,似乎若有所思。
這時,張破天不露聲色地又瞥了一眼崔雄,忽然問道:“既然你們有一百多人,那你是怎麼避開哨兵的巡防?”
“當時我們沒有看見哨兵!”崔雄脫口而出。
“是嗎?既然沒有看見哨兵,那為何還用火箭?直接進去燒糧不就行了嗎?”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說,哨兵沒有發現我,我是一人潛入敵營,弟兄們都在外面等著!”
張破天淡淡一笑,“一百多騎兵在外面等著居然不被發現,這些守糧庫的回紇兵真該死了。”
“他們都在數里外,當然不會被發現!”崔雄有些著急了。
“那你是怎麼逃掉的?可別告訴我射完火箭後,回紇哨兵還沒發現你,然後你就趁亂從容離開?”
這時,一旁的韋諤大聲應和道:“說得不錯,糧庫重地最忌諱的就是火,一個角落突然冒出一團火,就算巡哨都是瞎子沒看見,那哨塔上呢?難道他們也看不見嗎?既然被發現,還能讓你從容離開?你別再說是弟兄們來接應,你的弟兄們可在數里外呢!”
崔雄臉脹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旁邊的崔圓終於忍不住替他打圓場道:“二位都是帶兵之人,應知道戰場形勢瞬息萬變,不能憑想象來度量,所以說崔雄只是僥倖成功,否則他早死掉了。”
“相國說得極是,是不能憑想象。”張破天笑了笑,又問崔雄道:“請問崔小將軍當時是用什麼弓?”
“這個....”崔雄已經不敢再隨口回答,象三百斤的大硬弓他拉不動,想了想他還是如實答道:“我用的是百斤左右的普通弓。”
“不錯!你說的是實話。”張破天從懷裡摸出一本地圖,將它抖開道:“這時我從兵部借到的地圖副本,就是馬鞍嶺奇襲戰的地圖,是當時行軍司馬所繪,上面還有他的簽名。”
他將地圖高高舉起,大聲對眾臣道:“地圖上寫得清清楚楚,糧庫的柵欄皆高達四丈,糧垛距離柵欄更是有百步之遙,若弓箭要越過這些柵欄射中糧垛,最起碼也要站在百步外,這樣一裡一外,離糧垛就有兩百步的距離,可三百斤的大硬弓最遠射程也不過百步,而崔小將軍百斤左右的普通弓又怎麼能射出兩百步遠?況且,他說射中的是草料垛,而草料垛都在第二排,根本就是被擋住的?”
說到這裡,張破天笑吟吟問崔雄道:“你來給我說說,你是怎麼樣用百十斤弓射出兩百步遠,並且用一支火箭射穿了兩丈粗的糧垛,點燃後面的草料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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