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五章 碎葉風雲(十)
夜幕降臨,長安紫宸殿的御書房內仍然燈火通明,張煥久久地注視著眼前的沙盤圖,他今天下午剛剛得到了在碎葉北部失蹤的兩萬大食軍的訊息,這兩萬軍進攻阿史不來城未果,又轉頭向北繞過千泉山,進攻伊麗河腹地,佔領妖龍城和伊麗城,扼斷了北庭與碎葉的聯絡,但後來卻忽然失蹤了,這兩萬人的行蹤使張煥深為憂慮,他很擔心回紇會呼應大食的軍事行動而大舉進攻北庭,而這兩萬大食軍就是側應,不能說沒有這個可能,否則大食兩萬人進軍伊麗河流域又有何用意?
今天下午得到弓月城傳來的訊息,兩萬大食軍的斥候在弓月城附近出現,形勢的發展似乎證實了他的擔心,大食有進攻北庭的跡象。
張煥揹著手在書房裡慢慢踱步,自從碎葉戰役爆發以來,他每天都在關注這場決定大唐西域命運的戰役,但事情的發展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那就是大食國力的強盛,從碎葉傳來的鴿信,大食人先後動用了三十萬大軍,還不包括大食人最精銳的近衛軍。
不僅如此,從戰爭爆發前的一個月開始,一直到現在,大食的各種物資的運送就從來沒有斷過,雖然大唐也是這樣,但這幾天張煥已經感到了一些吃力,問題是來源於淮河流域的內澇和關中的旱災,今年夏末淮河雨水異常集中,導致淮河決口,十幾萬頃良田被淹,百萬人受災,淮河的問題還沒有撫平,關中又出現了旱災,從六月至今已經整整三個月滴雨未下,儘管朝廷從巴蜀和荊襄緊急調糧百萬石應急,但不利的訊息卻在民眾的心理上造成了恐慌,長安糧價已突破每鬥百文,許多糧鋪甚至出現了惜售的現象。
長安的太倉還有八十萬石糧食,其次河東、巴蜀、山南、浙東等地也都還有部份存糧,但要維持到明年六月就有些緊張了,雖然隴右還有五百萬石官糧,但那是為碎葉戰爭而儲備,無論如何不能動,現在張煥擔心的是北庭戰爭爆發,大唐的物資真的就有點捉肘見襟了。
無論如何不能再爆發唐、回之間的北庭戰爭,以大唐的國力現在無法同時應付兩場大規模的戰爭,這是他的底線。
這時,一名宦官來報,‘雍王傅已經到了,在殿外候見。’
雍王就是張煥的長子李琪,而雍王傅正是李泌,張煥精神一振,立刻令道:“召李學傅即刻來見朕。”
很快,李泌便匆匆走進了張煥的御書房,雖然李泌已經以雍王傅的身份漸漸參與了大唐的許多重大軍國決策,但他仍一直保持著低調的作風,若非張煥召喚,他絕不會參與任何重要會議,今天張煥緊急召見他,他便知道,一定又是有什麼重大事情要和自己商量了。
“微臣參見皇帝陛下!”李泌進來深施一禮,態度十分謙恭。
張煥點了點頭,這是李泌的一個優點,無論是自己怎麼重用他,無論重臣們怎麼敬仰他,他始終保持著一種謙和的姿態,無論是對誰他都沒有恃寵驕縱的態度,自己登基五年來,從沒有聽到過抱怨他的話。
“李學傅請坐。”張煥請李泌坐下,他也坐了下來,並不談國事,而是微微一笑道:“朕聽說琪兒最近頗為用功,勞累先生了。”
“雍王殿下是塊一美玉,臣資質愚鈍,僅能做一個識玉人,真正要讓美玉發光,還需陛下的言傳身教、以身作則才行。”
張煥知道他是在含蓄地勸自己,便笑了笑,話題一轉,來到了今天的主題上,“今天朕將先生請來,主要是朕想和先生商量一下回紇之事。”
“回紇?”李泌微微一怔,“回紇出什麼事了嗎?”
“現在還沒有出事,但朕擔心它會出事。”張煥輕嘆一聲,便快步走到牆前,刷地拉開了簾幔,露出一幅西域地圖來。
他用木杆指了指阿史不來城,順著兩萬大食騎兵的東進的路線一直指到了弓月城,“朕一直在關心兩萬大食騎兵的動向,他們原本是想奪下阿史不來城,但忽然又轉變了主意,繞過千泉山直逼伊麗河流域,先後佔領了妖龍城和伊麗城,今天朕剛剛得到訊息,它的前鋒已經出現在弓月城外,朕懷疑他們是想與回紇聯合進攻北庭,如果是那樣,朕很憂慮啊!我大唐目前的國力恐怕支撐不起兩線同時作戰。”
說到這裡,李泌已經明白的皇上的意思,他是讓自己想出一個不讓回紇出兵的對策,李泌走到地圖前,凝視著地圖沉思良久,緩緩道:“臣以為這兩萬騎兵的最初任務應該是奪取阿史不來城,進軍伊麗河只是臨時決策,當然也可以反過來說,奪取阿史不來城只是虛晃一槍,他們的真正目地是奪取伊麗河流域,但不管是哪一種理由,這裡面都含有一種詭計,詭者,心虛也!如果大食人真的和回紇人達成某種協議,一定會堂堂正正的出兵,而不會象這般鬼鬼祟祟,讓回紇人懷疑他們的誠意。”
“你的意思是說大食和回紇其實並沒有什麼協議,而是大食人故意做出一種進攻北庭的姿態,誤導我們的決策?”
李泌點了點頭,“我以為這和陛下企圖取吐火羅的計策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們不僅僅是想把陛下的準備接應碎葉的援軍凍住,甚至還向回紇人發出一個強烈的合作意願,說不定回紇人真的就會受不了這個誘惑而出兵北庭,此乃一箭雙鵰的計中之計也,大食人果然是個勁敵啊!”
張煥默默地注視著地圖,他不得不承認李泌看得透徹,極可能就是這樣,大食人利用回紇之勢,僅以兩萬人的兵力便凍住了自己部署北庭的八萬人,而疏勒的六萬唐軍又有吐火羅大食軍的牽制,而且這小小的二萬軍或許還真能押中大彩,引來回紇人大舉進攻北庭。
忽然,張煥若有所悟,他眼迅速一瞥,見李泌正捻鬚而笑,知道他已經有定計了,便佯怒道:“先生既有所思,為何又不說出來?難道還要朕求你不成。”
“臣不敢。”
李泌連忙躬身行了一禮,便坦率地說道:“臣考慮了上中下三策,可供陛下參考。”
‘居然有三策?’張煥的眼裡閃過了極大的興趣,“先生請先說上策。”
“上策便是爭取回紇的親唐派,讓他們勸說回紇可汗勿以大唐為敵,必然時朝廷還可以再送些糧食給他們,以籠絡其心。”
上策是陽謀,可行,但張煥卻不想再送糧,回紇人是貪婪之輩,喂不飽的狼,送少了他反會記仇,送多了,不但會驕縱他索要更多的糧食,而且自己國內的百姓都還不夠呢!他沉吟了一下,又問道:“那中策呢?”
“請陛下容臣先說下策,臣的下策就是繼續向北庭調兵,以足夠的兵力恐嚇回紇人不敢擅自出兵。”
不等李泌說完,張煥便搖頭否定了,且不說現在朝廷的財力再無法承受向北庭派兵,就算勉強派了兵,但回紇人機動性極強,他們若不打北庭,而是改為進攻朔方、河北,那又該怎麼辦?難道又再把兵調回來嗎?關鍵還是要讓回紇不出兵。
“先生就直接說中策吧!”
其實中策才是李泌真正的想法,如果說上策是陽謀,但中策就是針對上策的陰謀,他略略整理一下思路,方徐徐說道:“臣的中策其實就是張儀說楚懷王之計也!”
張煥似乎已經明白了什麼,但他依然不動聲色,讓李泌繼續說下去。
“昔日張儀利用了楚懷王貪婪的本性和搖擺不定的立場,許予楚懷王重利,誘其斷了攻秦之念,這和今天的回紇何其相似也,回紇利用大唐和大食兩國交戰,盡取漁人之利,忽而娶大唐公主勒索大食,忽而納大食之妹敲詐大唐,此典型的兩面派手法,楚懷王之嘴臉,所以這次大食屯兵於弓月城,回紇必會有所動作,如果臣所料不差,應該是引兵而不發,狠狠敲詐大唐一筆,陛下就可利用他的貪婪和不定,許與重利,並佯以動作以迷惑其心,拖到碎葉戰役獲勝,陛下再命其以馬匹來換糧,反之,若碎葉戰役失利,陛下就真的兌現承諾,以謀求兩家共同對付大食東進。”
張煥揹著手,慢慢走到窗前,他凝視著窗外的夜色久久不語,此計可行一時,但從長遠看,失信於回紇,早晚又會將其推向大食,他著實有些拿不定主意。
李泌似乎明白張煥的擔憂,他笑了笑又補充道:“陛下或許會擔心失信於回紇,臣也承認這個可能性極大,但臣卻以為,國與國之間的關係更多的是由實力決定,張儀計騙楚懷王,天下人皆不言秦王失信,反而笑楚懷王愚蠢,這卻是為何?同樣,若大唐甲兵不全,就算每年送回紇百萬匹絹,仁義施盡,它照樣會揮刀南下、飲馬中原,一如當年的安史之亂後,可若大唐實力強勁,哪怕哄騙它一百次,它還是會乖乖地替大唐牽馬遞鞍,陛下,回紇人從來都是信奉拳頭硬,而不是心腸軟啊!”
張煥半天沒有說話,他忽然笑了,慢慢轉過身,對李泌淡淡道:“朕不是擔心這個,朕是秦王,而做此事之人應該是張儀才對。”
結束了與李泌的會商,張煥簡單收拾了一下,準備回宮了,他的貼身宦官安忠順今天生病了,暫時換了一名宦官,叫做馬元英,十分機靈能幹,原來是洛陽宮的宦官,三年前洛陽宮被關閉後,所有的宮女宦官都被併入長安大明宮,馬元英被分配到張煥的御書房做清理雜物,他的聰明機靈使張煥慢慢記住了他,便把他調為自己的貼身宦官之一,由於他知尊卑、識好歹,和安忠順等人處得還算融洽。
他將龍輦的車門開啟,張煥坐了進去,馬車便緩緩向內宮駛去,馬車裡可以點燈,但張煥疲憊一天,正好借這個短暫的機會閉目養神,他半躺在軟褥上一直閉目不語,月光不是從車簾的縫隙裡射出,照在他的身上,忽明忽暗,在前面侍候的馬元英卻顯得有些憂心忡忡,他手中拿著一本奏摺,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本奏摺是戶部門下侍中崔寓塞給他的,讓他在皇上回宮的途中轉給皇上,可現在他卻拿不出手。
“有什麼事麼?”張煥眼睛微微睜開,他早就看出馬元英心神不寧。
“陛下,剛才崔相國塞給奴一本奏摺,讓奴轉給陛下。”
“為何早不拿出?”張煥的口氣中已有不悅。
馬元英慌了神,連忙結結巴巴地解釋道:“是崔相國不許奴拿出,指明要奴現在給陛下。”
張煥一下坐了起來,是什麼奏摺竟讓崔寓如此神神秘秘,“拿給朕吧!”
車裡的燈點亮了,張煥接過了這本看似尋常的奏摺,剛開啟,裡面的摺疊好的副頁卻‘突’地脫落下來,不是因為沒粘好,而是它太長了,疊了四五折,脫落下一尺來長。
副頁是執政事筆的相國和門下省附署意見的地方,一般而言只有小小的一頁,上面有相國和門下侍中言簡意賅的意見,而像這樣一尺來長的副頁還是張煥登基以來第一次見到。
張煥心中微微有些驚異,副頁中署滿了中書省的呈報印和門下省的批駁印,從這幾張蓋滿了紅印和寫滿了密密麻麻小字的副頁中,便可看出中書和門下兩省對此奏摺的拉鋸戰,這可是從未有過之事,他翻了兩頁,臉色卻一下子沉了下來,這竟是一本強烈反對碎葉戰役的摺子。
張煥又翻回最前面,看了看上折人的署名,‘武功縣縣尉魯延’,眉頭不由一皺,竟是一個從八品的芝麻小官所上,雖然官職卑微,但他卻是公開反對碎葉戰爭的第一人。
‘微臣已是第三次上奏,望陛下能聽聞微臣肺腑一言..’
張煥陰沉著臉,一頁一頁地將奏摺看到最後,‘啪‘地將奏摺一合,扔在一旁,他心中惱火到了極點,奏摺中尖銳地指出,碎葉銀礦不過是一個藉口,發動碎葉戰爭的真正原因是為了滿足上位者的虛榮和不切實際的帝國榮耀,卻不惜耗盡大唐剛剛積蓄的一點點物力,‘中原墳塋未老,孤寡嘆息聲依舊,皇上卻不計民生,舉全國之力爭萬里邊陲小城,蓋非民之所願也。’
滿足上位者的虛榮,上位者是誰,不就是指他這個大唐天子嗎?一個小小的從八品縣尉,竟敢指責他為滿足虛榮而戰,難道他不知道尊卑有序?難道他不知道碎葉銀礦對大唐財政的重要嗎?
舉國上下皆為國之尊嚴而不計個人得失,滿朝文武為之殫精竭慮,數十萬將士拋妻棄子開赴西域前線,碎葉戰役已成膠著態勢,一舉一動皆牽動著國人之心,而此人不獻計獻策參謀國事,反而公開指責此戰為不義之戰,若訊息傳到碎葉,動搖了軍心和民心,幾十萬軍民的生死存亡、萬里江山的得失與否,現在正是萬千安危集一線的關鍵之時,只可鼓勁而不可洩氣,但此人不識時務地鼓吹戰爭不義,當真是眾人皆醉惟他獨醒嗎?
本章未完,请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