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三章 安西戰略(十三)
天高雲淡、北風呼嘯,在萬物蕭瑟的大地上,一支黑壓壓的大軍出現在天和地交匯的盡頭,‘咚!咚!’隨著一聲聲低沉的鼓聲,八萬唐軍主力終於抵達了疏勒的地界,這裡是距離疏勒五十里的伽師古城,城池並不高大,它原本是伽師的都城,和莎車一樣,依憑徙多河而生,隨水量的減少而衰,最終被疏勒國吞併,成為拱衛疏勒東方的東大門。
安西諸國間的戰爭大多是平原上的騎兵廝殺,殊少攻城奪寨的慘烈,再加上這裡人口稀少,略略傷亡便告投降,各國對城池的修建遠沒有象中原那般重視,大多用泥土簡單夯實,能阻攔騎兵的長驅直入便可,唐軍眼前的伽師城就是這樣,城牆高約三丈,用泥土夯實,中間填以沙土,整個城池東西長約六百步,南北寬四百步,一共六個城門供人出入,而且不像中原城牆那樣修有馬面(突出城牆的一塊,便於消滅防守的死角),也由此可以看出,這裡的人守城意識十分薄弱,這也難怪,疏勒西有蔥嶺的防禦,東有沙漠的艱難,很少有大規模的異族入侵,而吐蕃大軍從吐火羅到來,以疏勒的弱小,它便立刻投降了吐蕃,以儲存王室和人民。
但大食人卻不一樣,它們的入侵更帶有一種文化和信仰毀滅,故西域各國對大食的抵抗往往更慘烈而持久,至少疏勒是這樣,大食在蔥嶺以西各國強行推行伊斯蘭教的做法,激起了疏勒王裴冷冷的強烈牴觸,當大食軍剛剛越過蔥嶺,裴冷冷便率領疏勒軍襲擊大食軍隊,但終因實力相差懸殊而失敗。
此時的伽師城已經沒有商人逐隊、駱駝成群的盛況了,它更象一個睡著的老人,佈滿了斑駁歲月的城牆上只有數千大食軍防守,城內也已是空空蕩蕩,所有的居民都被強行遷到疏勒城,民居悉數推倒,水井封死,聽不到一聲犬吠,也看不到一片綠色,在初冬的寒風中,兩千多名大食守軍彷彿一尊尊冷漠的雕像,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唐軍的靠近。
八萬大軍分成三個方陣由遠而近,最後緩緩停在伽師城的三里之外,張煥躍馬上前,在數百名將領的簇擁下,立在一處高地眺望伽師城的情景,他是第一次見到曾擊敗唐軍的大食人,他們崇尚黑色,無論月牙軍旗還是鎧甲都是一色的漆黑,但相距遙遠,看不清他們的面容,這多少給張煥留下一點遺憾。
看了片刻,他回頭對眾將笑道:“你們說大食人為何不直接放棄伽師,卻放幾千人來填我們牙縫,這是何道理?”
他見成烈躍躍欲言,知道他在軍院學了點兵法,有心賣弄一二,便笑道:“成將軍請說!”
成烈號稱西涼軍第一猛將,但作戰的機會卻不多,他一直駐守河湟,許多戰役他都沒有參加,這次西征,他正好又在軍院修學,直到前幾天裴明遠來安西,他才率一萬羌軍跟隨西來,見張煥問他,成烈上前躬身施禮道:“屬下以為,大食人駐弱軍在伽師,目的無非有二,一是阻攔我們一鼓作氣的進攻氣勢,其二便是想探查我們的實力,絕不是唱什麼空城計來嚇唬我們。”
“居然知道空城計,不錯,是有點進步了。”張煥溫和地對他笑了笑,又望向王思雨道:“王將軍有什麼想法?”
王思雨也躬身答道:“我基本贊成成將軍的意見,畢竟大唐與大食的上一次較量是幾十年前的事了,我們大軍壓境而來,他們沒有理由不想知道我們的實力如何,但是屬下還有另一個想法補充成將軍的意見。”
“什麼想法?”張煥低沉地問道。
王思雨凝視了片刻城池,便道:“屬下在想,大食人會不會在城內另有伏兵,待我們步兵攻城之時,突然衝出殺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張煥點了點頭,這也有些道理,“那依你的看法,此城該怎麼拿下?”
“屬下建議先挖壕溝,或者利用火油來阻斷敵人騎兵進攻之路,再用巨型石砲直接砸毀城牆,不和他們短兵相接。”
張煥抬頭看了看天色,太陽即將西墜,晚霞滿天,他當即下令道:“大軍再退兩裡駐營,工事營挖三條壕溝!”
一聲令下,大軍緩緩後退,在距離伽師城五里外紮下了大營,當夜,唐軍開始在軍營內組裝石砲,兩千工事兵在距離城牆五百步外挖了三條長長的壕溝,一萬騎兵在百步外替他們護衛,儘管唐軍幹得熱火朝天,但城內依然十分沉默,沒有任何動靜。
夜色很安靜,月亮慢慢爬上的天空,還是一輪殘月,縷縷銀色的清輝照亮了起起伏伏如遼闊大海的灰色草地和點點密集的營帳,大營內有一座低緩的土丘,土丘上長著三株百年紅柳,緊靠著營帳,乾涸的徙多河向南方蜿蜒而去。
張煥負手站在山丘,銀色的月光灑在他的臉上,歲月就象一個高明的化妝師,無聲無息地雕刻著張煥的氣質和麵容,在經年累月的行軍中,成為累贅的鬍子已經剃掉,將他富有稜廓的臉龐毫無保留地襯托出來,他目光中的銳利已經漸漸內斂,更多地表現出一種成熟且從容的平和神態,但就是這種平和卻更讓人感受著一種內在的威嚴。
這時張煥的身後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站在他身後約一丈處便不動了,彷彿害怕打擾他的沉思。
“明遠,是你嗎?”張煥淡淡地問道。
“是我!”裴明遠低聲答道:“屬下還有一件事要稟報。”
“來!坐下說話。”
張煥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他擺擺手,讓裴明遠坐在他對面,微微笑道:“聽說你生了一個女兒?”
裴明遠想到自己的女兒,眼中露出了愛憐之色,他搖了搖頭笑道:“小傢伙生下來雖然很瘦小,但哭聲卻很響亮,可以一口氣哭一個時辰,讓人頭痛不已。。”
張煥呵呵一笑,“這可是讓人甜蜜的頭痛啊!”
他忽然想到了崔寧的兒子,到現在自己還未曾見過呢!心中不由暗暗一嘆,便話題一轉笑道:“你又想起什麼事忘記告訴我了?”
“其實也不是忘記,我也是剛聽李須賀說起,據說李俅在太廟新修了一殿,尚未完工,但有傳聞說是豫太子...”說到‘豫太子’三個字,裴明遠猛地覺得直呼似乎不大妥,但已收口不及,便吶吶道:“杜梅也告訴過我,李俅近來態度大變,張破天過壽,他還親自上門祝賀,這是從未有過之事。”
張煥當然知道這是為什麼,他淡淡一笑,卻沒有多說什麼,裴明遠見他似乎並沒放在心上,不由有些著急道:“宣仁皇帝死得不明不白,宗室中心存不滿者大有人在,這正是你的機會,如果你不抓住它,時過境遷,等新皇帝深入人心時就已經晚了。”
張煥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頭道:“你放心!我心裡自然有數。”
裴明遠也嘆了口氣道:“去病,請恕我直言,大家追隨你大都是想奔個前途,都希望你能登上那個位子,這已經不僅僅是你一個人之事,更是你身後支援你的整個勢力集團的利益訴求,也是數十萬西涼將士的心願,時至今日,你已經佔據了半個大唐江山,如果你不能走上那個位子,我很擔心大唐有一天會走向分裂。”
張煥揹著手凝望著西方,他不知道嗎?不!他比誰都清楚這一點,早在他知道自己身世那一天起,野心之苗便在他內心萌芽了,一路艱難創業,坎坷地走到今天,他已經不再滿足於奪取一個皇位,他的心胸已經更加寬廣,大唐的疆域能否延伸到無窮無盡的西方,他能否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天可汗,從這個角度,登上大唐皇帝之位也僅僅只是他實現雄心壯志的第一步。
張煥忽然回頭對裴明遠笑道:“聽說你當年時曾到過耶路撒冷,那等打完這一仗,你能否代表我出使巴格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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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唐軍的大鼓再一次低沉地敲響,震動人的心魄,黑壓壓的大軍鋪天蓋地的向伽師城逼近,在大軍內十座巨大無比的石砲在緩緩移動,遠遠望去,彷彿十個頂天立地的巨靈神,隆隆滾動聲響徹天地。
今天的城池上守軍和昨日一樣,還是隻有數千名,
在伽師城以南約兩裡外的一座土丘上,大將默亞利神情嚴肅地盯著唐軍的隊伍,他曾聽敗退的吐蕃殘軍說過,唐軍擁有一種天雷,威力極大,吐蕃軍就是慘敗在這種天雷之下,他便想在伽師城親眼看一看唐軍所謂的天雷。
默亞利約四十歲,身材極為魁梧,一頭蓬鬆的披肩捲髮使的外形儼如雄獅一般,他也是大食有名的猛將,他向來沉默寡言,但提起波斯屠夫之名,巴格達卻無人不曉,他的祖先是波斯貴族,十二歲時便參加了哈里發阿巴斯的大軍進軍拜占庭,並親手屠殺了與他同齡的百名少年,深得阿巴斯的賞識,提升他為帳前侍衛,十二歲的他便成為哈里發最年輕的侍衛。
新哈里發即位後,不喜他的殘暴,便將他打發到埃及打仗,他由此成為了阿羅斯的手下,並隨他南征北戰,立下了赫赫戰功,但是,他向上走的野心卻從未平息過,就在這次阿古什與阿羅斯的軍權之爭中,他被阿古什拉攏,背叛了自己的主將,親手殺死阿羅斯。
阿古什雖然奪得軍權,但他並不擅於打戰,便將臨戰指揮權交給了身經百戰的默亞利,默亞利參加過多次進攻拜占庭的戰爭,並親眼目睹過‘希臘火’的厲害,以至於他聽到唐軍擁有新式武器‘大唐雷’後,他深為忌憚,要親眼目睹它的威力,以便決定對應之策。
這時,默亞利的副將見遠方已有唐軍騎兵向這邊馳來,他立刻催馬衝上小丘大聲喊道:“將軍,唐軍即將進攻,請將軍立即撤離!”
但默亞利一動也不動,他很想知道,唐軍從天而降的天雷,是不是就是用遠方的拋石機所發。
唐軍的石砲已經距離城池不到一里,大食軍也擅於使用拋石機,深知它的威力巨大,尤其唐軍這種拋石機更超過了己軍最大的一種,令守軍無不膽寒心顫。
十架石砲已經停止在了距離城牆五百步的壕溝前,這種石砲也是由西涼軍器司最新研製,利用井臺上滾動軲轆的原理,將原來須三百人才能絞動的槓桿降低到了百人,最遠可將數百斤的大石砸到千步外,並可調節射程。
唐軍的鼓聲也停止了,天地一片肅靜,只聽見吱吱嘎嘎的絞盤之聲,‘嗚—’,夾雜著尖利的呼嘯聲,十塊黑黝黝的大石騰空而起,劃出一道道弧線,砸向伽師城的城牆,此刻,城牆上的大食軍再不象石雕,他們呼喊著向兩邊奔逃,此時,默亞利也被十幾個親兵強行拉下了山丘,向疏勒城逃去。
‘轟!’四塊巨石擊中了城牆,城牆被擊出兩個一丈寬的豁口,漫天黃塵飛揚,數十名大食軍來不及躲閃,被巨石砸成了肉餅。
“放!”指揮石砲的都尉再一聲喝喊,又是十塊巨石騰空飛去,再調整射程後,這一次的命中率明顯上升,共有七塊巨石擊中城牆,城牆劇烈地晃動,‘嘩啦’一聲,靠城門的一段城牆坍塌了,露出裡面充填的黃沙。
“再放!”
第三輪石砲射出,不僅一段城牆坍塌掉一半,而且兩塊巨石先後砸中城門,鎖城門的鐵栓斷裂,轟然被震開,露出城內一片殘垣斷壁。
這時,一名斥候兵飛奔而來,他停在張煥面前大聲稟報道:“啟稟都督,有千名大食軍向西逃竄而去。”
“停止石砲攻擊。”張煥斷然下令道:“大軍前進,給我踏平伽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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