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風雨將至(下)
靈武郡,這裡一直是朔方節度駐紮之地,建立朔方節度最早的動機是防禦突厥,後來又轉為防禦回紇,正式軍隊編制六萬四千七百人,再加上一些後勤雜務,這樣總共就有七萬人左右。
自從裴俊出兵二十萬趁亂奪取關隴北部後,便以朝廷的名義恢復朔方節度使編制,但其控制的地盤卻遠遠超過了朔方節度本身,東到黃河、南到順化郡(即慶州),轄靈、鹽、原、慶、延、綏、夏、銀等八郡,現任節度使李正己原來是安祿山部將,後投降大唐,被封為檀州都督,此人極善溜鬚拍馬,深得裴伊器重,在裴伊調回長安後,便大力推薦他來接任朔方節度使一職。
裴俊剛開始是抱著試試看的態度,一兩年後,發現此人確實不錯,不僅能帶兵、不騷擾百姓,而且對裴家忠心耿耿,裴俊便正式任命其為朔方節度使兼靈州都督,統領七萬軍隊,但同時他又任命裴伊女婿桑平為節度副使,實際行使監軍的職責。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在擔任了三年的朔方節度使後,目睹了朱泚、李納、崔慶功、李懷先、李希烈等人的成功,李正己的心終於開始不安定起來,兩個月前,他以試探的方式派兵進入了軍事禁區會郡,結果引來了裴伊前來犒勞軍隊,在對裴伊施用美人、金錢、醇酒等攻勢後,此事也就暫時平靜下來。
但李正己並不甘心,他一方面秘密派人前往回紇尋求支援,另一方面積極招募回紇、党項等少數民族為私軍,又在軍隊中肅清異己、提拔心腹,他這一系列明目張膽的舉動,終於使得接受其賄賂而沉默的桑平害怕起來,秘密派人向裴伊彙報,不料卻走露了風聲,李正己先下手為強,以竊糧之罪殺了桑平,這也就意味著他正式走向了與裴家決裂之路。
李正己約五十餘歲,方臉獅鼻、身材魁梧,說話聲音響若銅鐘,有著典型的軍人氣質,從外表看,他是一個性子耿直、脾氣暴烈的老軍頭,但事實上,他心計極深,尤其善於揣摩上司的心思,在裴家軍隊裡近二十年,得到了無數人的讚頌,卻始終沒有暴露自己真實的一面。
今天是臘月二十七,軍營裡熱鬧非常,殺豬宰羊、彩旗招展,處處洋溢著新年的氣息,幾個請來的先生正揮筆為士兵們代寫家信。
帥帳裡,李正己卻陰沉著臉,和外面的熱鬧喜慶截然不同,他剛剛收到一封從長安送來的鴿信,長安竟然流傳著他李正己要造反的訊息,令他惱怒不已,且不說他實際上只是想效仿李懷先,以效忠朝廷為表、行割據朔方為實,並沒有造反之心,甚至只能說他是想擺脫裴家,自成一系,可現在京城中說他造反,就算他上書自表清白、裴俊也不會再讓他擔任節度使了。
“怎麼辦?”李正己揹著手在房間裡來回踱步,現在條件尚不成熟,回紇那邊的訊息還沒有傳來,一旦裴俊調河北軍前來,自己恐怕難以招架,況且還有南面張煥虎視眈眈,李正己悶悶哼了一聲,看來殺桑平是太早了一點。
“大將軍,我倒有一個辦法,可防裴俊大軍西進。”一直沉默不語的副將劉文喜忽然道。
劉文喜三十餘歲,從十六歲起便是李正己的親兵,是他的鐵桿心腹,被他一手提拔培養,此人頭腦清晰,在關鍵時候能提一些有益的建議。
李正己精神一振,急道:“你說說看,有什麼好辦法?”
“我建議可趁黃河冰凍時渡河西進,佔領河西為基業,這樣一來裴俊鞭長莫及不說,我們也有了黃河天險。”
話沒說完,李正己便否定了他的想法,“我也知道河西雖好,但張煥不是好惹的,他有三十萬大軍,我們遠不是對手啊!”
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彷彿在遺憾自己的晚到,竟讓張煥搶先佔領了河西寶地。
“可是張煥在河西的兵力大多集結在酒泉及敦煌一線,張掖和武威人數並不多.....”劉文喜在一步一步誘導著他,“大將軍要想到吐蕃的因素,我們若進入河西,吐蕃人怎麼會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這樣,酒泉及敦煌的軍隊未必能返回支援。”
李正己沒有說話,他閉著眼,腦海裡在推演將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最後他還是搖了搖頭,“不妥!裴俊已經對我們的壓力夠大,不能再招強敵,不過涇原的李納倒可以作為下酒的小菜。”
他剛說到這,門口立刻有親兵稟報,“大將軍,外面有幾個人來訪,說是收到了你的信。”
李正已騰地站了起來,他大喜過望,這是回紇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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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來五個人,為首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相貌清秀、身材修長,氣質顯得高貴而傲慢,不過他的目光陰鶩,又讓人有一種不寒而慄之感,李正己見他和矮小粗壯的回紇人完全不同,心中略略有些詫異,但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他拱手施禮道:“在下朔方李正己,請問閣下尊姓,官任何職?”
“我是回紇左殺將軍,奉可汗之命前來與李將軍聯絡,至於我的名字。”年輕人瞥了他一眼,見他已經肅然起敬,便淡淡一笑道:“我叫拓跋千里。”
‘拓跋千里?’李正己唸了兩遍,他忽然想到了党項王拓跋萬里,便遲疑地問道:“你是党項人?”
“過去是,但現在已經不是了。”拓跋千里顯然不願過多地提及過去,他給隨從使了個眼色,隨從立刻在桌上攤開一張地圖,拓跋千里用食指點了點勝州郡傲慢地問道:“你給可汗的信中說,願意將雲中郡和勝州郡獻給可汗,是這樣嗎?”
“是這樣,但前提是回紇要出兵壓到東受降城一線。” 李正己毫不讓步地補充著他的條件。
“你是想讓我們牽制住裴俊的河北軍吧!”拓跋千里一句話便揭穿了他的企圖。
李正己冷笑了一聲,似乎在嘲笑他的自作聰明,“你們想拿雲中和勝州兩郡,也必須要突破陰山防線,這本來就是兩家共同受益之事,何須在乎我是什麼目的?”
“我明白了。”
拓跋千里點了點頭,他沉吟了片刻便道:“我也不妨實話告訴你,這件事可汗不好直接出面,畢竟和大唐簽過和約,所以他就命我以北党項人的名義配合你的行動,出兵東受降城,希望最後你能恪守承諾,將兩郡交給我。”
“等一等!”李正己一擺手止住了他的話頭,他從來就沒聽說過什麼北党項人,不相信地問道:“你是說以北党項人的名義,那你能有多少軍隊?”
拓跋千里哈哈大笑起來,半晌,他才止住笑搖了搖頭道:“我帶來了四萬軍隊,但北党項人只有兩千人。”
他忽然逼視著李正己的眼睛,低聲的、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別忘了,我是回紇左殺將軍!”
...............
崔小芙的鑾駕緩緩停在裴府臺階上,數百名侍衛連成一道人巷,一手執巨盾、一手挎銀刀,防護地風雨不透,“太后駕到!”隨著宦官的一聲高呼,打破了裴府的寂靜。
崔小芙在十幾個宮女和宦官的攙扶下走出了車駕,她打量一下裴府,來得突然,許多裴家重臣都來不及趕來,只有裴俊的兩個兒子站在門口迎接。
“臣裴明凱參見太后!”
“臣裴明耀參見太后!”
兩人各自為陣,互不望對方一眼,昨夜發生的一件事,使兄弟二人的關係降至冰點,臉皮也徹底撕破了,裴明耀被父親嚴厲訓斥了足足半個時辰,威脅將取消他的家主繼承人資格,並動用了兩年不曾使用的相國令,緊急開啟坊門接張煥來府,這一切都是源於裴明耀不經意扔掉的一封信,源於裴明凱的告密。
“啟稟太后,父親有病在身,不能出門迎接,請太后恕罪!”說話的是長子裴明凱,一封信也似乎微妙地改變了他的命運,裴俊命他替自己迎接崔小芙的到來,二弟裴明耀則跟在後面,深深低著頭,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崔小芙擺了擺手笑道:“哀家就是來探望相國的病勢,若相國來迎,豈不是事與願違?”
在二人的帶領下,崔小芙邁步走進了裴俊的靜室,她絲毫不為濃烈的藥味所影響,臉上帶著關切,含笑望著她的第一權臣。
太后的到來使裴俊並沒有感到皇恩浩蕩,相反,他從崔小芙的笑容裡分明看到了一絲得意,他當然知道崔小芙今天來的真實用意,他直到昨天晚上才得知朔方桑平被殺之事,震怒之下,立即追查下去,最後得知是裴伊和裴明耀二人向自己隱瞞了此事,尤其裴明耀,不僅擅自將朔方的加急快報扣留轉給了裴伊,而且還膽大包天,將張煥給自己的警告信撕了,若不是裴明凱無意中拾到,可能真要到李正已造反後,自己才能得到真實訊息。
裴明耀現在令他相當失望,他竟然看不到李正已造反對自己的嚴重後果,僅僅是因為張煥與裴明凱交好,便對他存有戒心和成見,若李正已造反勢大,不僅是自己的威信徹底掃地,而且整個大唐的局勢將變得四面危急,朱泚、崔慶功之流豈能不趁機發難擴張,一旦造成天下大亂,那自己最後也只能步崔圓的後塵被迫下臺。
相反,昨晚女婿的一句,‘皮之不存,毛將附焉?’終於使他看到了張煥在解決李正已事件上的誠意,也使他對朔方危機有了底氣,無論如何女婿不會袖手旁觀。
他穩住心神,向崔小芙歉然笑道:“臣裴俊參見太后,恕臣不能下床迎接。”
侍女搬來一個繡墩,崔小芙坐下,微微一笑道:“相國日理萬機,以至於新年前病倒,哀家心中擔憂,今天特來看望相國,另外,哀家還有一事想和相國商量。”
裴俊暗暗嘆了一口氣,來得好快。
“太后請說。”
崔小芙注視了裴俊一會兒,才徐徐道:“京城傳聞朔方李正己將亂,但哀家卻以為李正已是裴相一手推薦,手下士兵又都是相國河北舊部,怎麼可能會亂,哀家準備以擾亂軍心之罪對造謠者予以嚴懲,特來和相國商量一下,相國可否同意哀家的想法?”
說罷,她眼睛閃過了一絲嘲諷之色,等待著裴俊的答覆,裴俊良久沒有說話,事實上他也無話可說,崔小芙在逼他表態,無論他是答應還是否認,他都將陷入極大的被動,對崔小芙則恰恰相反,現在隨著朝中大臣開始分化,保皇黨開始逐漸抬頭,越來越多的大臣都希望能還政於皇帝,恢復慶治以前的朝局結構,用皇上的威信來維護大唐的穩定,在這個風潮下,崔小芙變得愈加強硬起來,她需要相應的權力來鞏固自己上升的威望,恰好此時發生的李正已事件就成了她最好的切入點。
沉默良久,裴俊終於緩緩道:“太后既然如此信任裴某,裴某又豈能不慎重行事,市井中傳言四起,也不能一概以為是謠言,當以事實為重,我前天晚上已命裴伊連夜出城去朔方調查情況,請太后稍容幾日。”
“那好,哀家就靜候相國訊息。”說罷,崔小芙站起身來笑道:“希望相國早一點恢復,新年大朝還需要相國操勞呢!”
“太后且慢。”
裴俊忽然叫住了崔小芙,他從身旁取過一本奏摺,遞給崔小芙道:“這是關於門蔭法度的一些修訂草案,請太后事先御覽!”
........
崔小芙的鑾駕在朱雀大街上緩緩行駛,大街兩邊站滿了讓路的百姓,鑾駕前方有騎兵開路,後面有侍衛收尾,兩邊刀戟如林、似烏雲蓋地,車內,崔小芙興致盎然地翻看著裴俊給她的奏摺,眼中的喜悅之色流露無遺,奏摺是吏部草擬,內容很簡單,就是要限制世家子弟入朝為官的數量,讓出名額給科舉進士及第者,讓崔小芙興奮的原因不在於奏摺本身,而在於裴俊將奏摺事先給她御覽,這絕不是偶然,在當前朝中的亂局和壓力之下,裴俊此舉具有重大的方向標意義,意味著他將把一部分權力還給自己,他終於讓步了。
崔小芙高興得幾乎要縱聲大笑,六年了,六年的無權生涯開始有了轉機,她將要得到世上最甘美的東西,她透過車窗仰望天空,天是這麼藍、陽光是這麼明媚,她急忙拾起銅鏡,仔細端詳自己的容顏,眉如遠黛、面色紅潤細膩,鏡子裡就是母儀天下的太后嗎?這一刻崔小芙忽然覺得自己年輕了二十歲......
鑾駕轉了個彎,前方就是大明宮了,崔小芙已經漸漸從興奮中冷靜下來,她覺得自己有許多事情要做,可頭緒紛繁,卻不知從何入手,忽然,她從車簾縫裡看到了一個身材修長的侍衛,正是她的貼身侍衛楊清一,他左右顧盼、得意洋洋,處處顯示著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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