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上國小使
回紇都城翰耳朵八里,這座草原上的明珠在一年多以前曾慘遭唐軍焚燬,但很快它便重新被修葺一新,時間漸漸撫平了回紇人心頭的創傷,但就在回紇人準備重整旗鼓、恢復他們草原雄鷹的英姿時,一場奪位風暴再次席捲了翰耳朵八里。
起因是登利可汗在粟特人等新貴族和摩尼教士的慫恿下,準備再次發動對大唐的大規模掠奪戰爭,一洗都城被焚之恥,但回紇的傳統貴族卻更看重西方遼闊的牧場,他們認為粟特人將戰火引向大唐的目的是想改變回紇的帝國戰略,以阻礙回紇帝國向西發展。
在這個背景之下,親唐的宰相頓莫賀達幹在回紇傳統貴族的支援下,發動了政變,殺死了登利可汗和他的幾個兒子,並捕殺粟特商人及摩尼教士三千人,重立新可汗。
毗伽可汗即位後,正式確立回紇帝國將來的戰略目標是向西,而不是向南,並決定與大唐修好,迎娶大唐咸安公主為妻。
八月初,經過近大半個月的艱難跋涉,張煥的特使裴明遠一行終於抵達了回紇都城翰耳朵八里,他們向守城士兵交驗了文書,王思雨和隨行士兵被留在城外,而裴明遠與林德隆則被帶進了城,安置在回紇迎客館中。
坦率地說,裴明遠並非大唐朝廷的使節,他只是大唐下面一個郡守的特使,按照對等原則,他只能訪問回紇的某個部落,用土產換點牛羊之類,一路殷勤護送他們前來的回紇軍官得知他們並非大唐使臣、而只是個地方小吏後,氣得吐血三升、又大笑三聲,瘋瘋癲癲向南去了。
整整十天,裴明遠處處碰壁,沒人理睬他,他始終未能見到回紇新可汗,他所住的回紇迎客館食宿昂貴,辦事人員除了收錢外,其他諸事不管。
後來有個商人給裴明遠指了條明路,在城南有一家漢人開的客棧,掌櫃的頗有門路,天近黃昏時,裴明遠便和林德隆在南門附近找到了這家漢人開的客棧,這個漢人姓盧,河北范陽人,安史之亂中逃到回紇避難,後來娶了回紇女子為妻,便在回紇定居下來。
在去年張煥奇襲翰耳朵八里時,他的客棧也被一併燒燬,後來由官方統一出錢出人重新修建,他趁機謊報面積,使新客棧比原來的大了一倍有餘。
見大唐老鄉來住店,黑黑胖胖的盧掌櫃分外熱情,用突厥語先向他老婆吼了幾句,大概意思是讓她去燒水做飯,他自己則將二人熱情的迎入店內。
“二位很面生啊!不是來做生意的吧?來做生意的大唐商人我都認識。”他請二人坐下,撮了些貞觀年間的茶葉末子放在罐中,或許是覺得放多了,又小心翼翼倒了點出來,這才倒入水,放在火上煮了起來。
“我們是第一次來回紇,來辦點事。”裴明遠笑了笑道:“我們有件事想請盧掌櫃幫忙。”
盧掌櫃聽說他們是第一次來,而且是找自己幫忙,他長長地‘哦!’了一聲,便笑眯眯道:“有件事我想先說在前面,我也是求人辦事,所以有些花費,另外你們必須住在我這裡,那就還有店錢、茶錢、飯錢、騾馬錢、水錢......”
他的話還沒說完,林德隆便取出一錠二十五兩重的金子,重重往桌上一扣,“這夠不夠房錢?”
黃燦燦的金子把盧掌櫃的眼睛都照花了,他一把奪到手中,眯著眼反反覆覆細看,又放在嘴裡咬了一下,確認是真的,立刻將它揣進懷裡呵呵笑道:“兩位老鄉太客氣了,出門靠朋友,說吧!你們有什麼事?”
“我們想見回紇可汗,不知可有什麼途徑?”
盧掌櫃嘴咧了咧,他表情怪異地苦笑道:“二位不是在哄我玩吧!”
林德隆又取出一錠金子,託在手中笑道:“若你有辦法,事成之後它就是你的酬謝。”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連只會直行的鬼都被錢哄得打轉轉,何況是對錢情有獨鍾的盧掌櫃,他眼睛發直地盯著那黃金,半晌,他忽然問道:“你們二位想見可汗做什麼?”
裴明遠與林德隆對望一眼,裴明遠徐徐道:“我們是從隴右來的,奉我家主公之命,有事找可汗,但又不能走正式的官方途徑,你明白嗎?”
“原來如此!”盧掌櫃沉思片刻便道:“以前有些商人託我搞到絹馬貿易的批文,我便透過各種途徑得到了宰相的批文,辦這種事情說白了就是一個錢字,我認識宰相府的管家,可以透過他見到宰相的兒子,再由他安排宰相見你們一下,不過這需要一千貫,還不包括我的居間費,你們若信得過我,就先給我三百貫,事成後再付餘錢。”
裴明遠微微一笑道:“若你能讓我見到宰相,我也付你一千貫居間費。”
盧掌櫃大喜,他剛要說話,林德隆卻搶先攔住了他的話頭,冷冷道:“醜話說在前面,我們要見真宰相,你若胡亂找人冒充宰相騙錢,我讓你看看這個。”
說著,他一揚手,兩柄飛刀射出,一前一後,刀勢迅疾無比,只見寒光一閃,十步外,院中一條紅柳枝被射斷,而後一柄飛刀卻將這條細細的柳枝牢牢釘死在樹幹上。
盧掌櫃張大了嘴巴望著飛刀,臉一陣紅一陣白,半天,他才起身走到門外看了看,關上門低聲對二人道:“宰相是我們回紇第一權臣,誰敢冒充他,你們放心,我就是吃這碗飯的,絕不會騙你們,但我只能保證你們見到他,至於他給你們多少時間說話,就不關我的事了。”
“那我們就一言為定!” 裴明遠給林德隆使了個眼色,林德隆取出幾隻小的金錠道:“這裡是三十兩黃金,權做三百貫錢,希望你三天之內辦成此事。”
.......
一夜無話,第二天下午,盧掌櫃匆匆找到了他們,又急又喜道:“事情辦成了,一個時辰後宰相接見你們,快跟我來。”
兩人換了一身衣服便跟著盧掌櫃向宰相府趕去,宰相府裡這裡約二里地,在城中最繁華的一條大街上,翰耳朵八里是典型的突厥風格,建築都是石制,厚重而缺少變化,顯得有些單調沉悶,街上到處是牽著駱駝的商人,店鋪都沿街開放,一家挨著一家,密密麻麻有數百家之多,叫賣的吆喝聲此起彼伏,來自波斯的地毯、銀器、大食的馬匹以及大唐的絲綢、瓷器、茶葉、紙張等等,琳琅滿目的商品充斥著各個商鋪,倒也熱鬧非常。
宰相府便位於大街盡頭,看得出這座宰相府也重新翻修過,它沒有院牆,高高的臺階上面便是方整的宮殿,臺階下是兩隻石制巨狼,雕刻得面目張狂、栩栩如生。
不過裴、林二人卻沒有資格從正門進入,盧掌櫃將他們帶到一個專供下人出入的小門前,那裡早等著一個回紇人家丁,盧掌櫃搶先一步,將一把錢塞給了家丁,指著身後裴、林二人陪笑道:“就是他們了。“
家丁瞥了二人一眼,冷冷道:“管家吩咐了,只准一人進去。”
盧掌櫃顯然對林德隆的飛刀懷有戒心,他攔住了林德隆歉然道:“既然管家吩咐了,那林先生就和我在外面等等吧!”
“林師傅,那就我一個人去吧!你放心,不會有事。” 裴明遠笑著拱拱手,跟著家丁進了回紇人的宰相府。
和大唐的宰相府不同,這裡沒有池魚假山,沒有亭臺樓閣,確切說是沒有庭院,只有一間連著一間的屋子,而且每間屋子的擺設和外形都差不多,再加上光線昏暗,裴明遠走了一會兒,便分不清東南西北了,只能緊緊地跟著那家丁。
家丁把他帶到一間屋子裡,屋子裡站著幾個家丁,正中間坐著一箇中年人,神情傲慢,冷淡地看著裴明遠,一句話也不說,他身上穿的衣服也和家丁一樣,不過質地稍好一點,看來他便是宰相府的管家了。
他向兩旁家丁使了個眼色,立刻上來兩人將裴明遠徹底搜身,手還伸進了他的內衣中,連鞋子也要脫下,髮髻也必須打散,搜了半天,除了一封信以外,沒有任何東西。
裴明遠出身高貴,幾時有人對他進行這樣羞辱性的搜身?而且他來回紇是協商軍國大事,現在倒象是一個囚犯,
但他知道自己這次是身負重任,不能暴露張煥曾派人來過回紇,只能忍一時之辱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默默地忍受著他們的搜身,心中卻暗暗發狠,總有一天,他會再來回紇,一雪今日之辱。
中年人等他穿上鞋,紮好了頭髮,便點了點頭,站起身傲慢地揹著手向房間的另一頭踱去,裴明遠知道他是要帶自己去見宰相了,便緊緊地跟上了他。
走出一條狹窄的甬道,裴明遠眼前忽然一亮,前面終於出現了一個院子,院子裡種了一些花草,雖然是盛夏,但花草都顯得十分稀疏,顯然是光照不足的緣故,幾個穿黑衣的年輕女子正坐在廊下觀賞花木,見忽然來了一個年輕英俊的大唐人,她們的眼睛都不約而同地變得明亮起來。
不過裴明遠卻沒有注意她們,他看見一個老者正在背對著他埋頭整理花草,在他旁邊站著一個年輕人,正滿臉笑容地和老人說話,他忽然看見管家向自己使眼色,又一眼看見了管家身後裴明遠。
年輕人便低頭對老人說了幾句,指了指裴明遠,老人抬起頭,和善地向裴明遠點點頭,轉身就要進屋去。
裴明遠立刻知道這就是自己和宰相的見面了,盧掌櫃能辦到的只能是這麼多,機會稍縱即逝,他一把推開管家,上前一步朗聲道:“回紇可願和大唐結盟,共同對付吐蕃乎?”
老人已經走到房門口,突然聽到裴明遠的話,他的身體猛然一震,慢慢回頭盯著裴明遠森然道:“你是何人?”
他說的是漢話,十分流利標準,裴明遠一掌拍開管家拉扯自己衣服的手,他躬身施一禮,“在下裴明遠,受武威張都督的派遣,特出使回紇。”
“張都督?”老人忽然冷冷一笑,“就是那個去年燒了翰耳朵八里、今年又屠殺党項人的張煥麼?他居然還敢派人來回紇!”
這個老人正是回紇宰相頓莫賀達幹,他早年曾在長安求學,住了整整十年,對大唐文化十分敬仰,而且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話。
他轉過身,目光銳利地注視著裴明遠,重重哼了一聲道:“你說!你若說不出個道理,那明年今天就是你的祭日。”
宰相發怒,從兩旁的暗門裡忽然湧出了三百多名全副武裝的回紇士兵,他們頂盔貫甲,每個人都手執長刀,象群狼一般將裴明遠團團圍住,只等宰相一聲令下,便將他砍成肉醬。
張煥屠殺党項人是在裴明遠走後才發生,他並不知道,但他絲毫不慌亂,挺起胸膛冷冷道:“回紇屠殺的大唐百姓還少嗎?長安、太原、洛陽,大唐的三座都城曾被回紇血洗,宰相為何不先自責?卻反來指責我家都督,我上國自有祖訓,‘來而不往,非禮也!’這就是我家都督去年火燒翰耳朵八里的緣故,至於我今天前來,是為了互利,並非是為乞求回紇諒解,以宰相之智,應該很清楚這一點。”
裴明遠輕輕推開放在他脖子上、擋住了他視線的兩把刀,望著頓莫賀達幹淡淡一笑道:“去年回紇和大唐還殺得你死我活,今年兩國便互遣特使,欲結秦晉之好,這又是為何?請宰相教我。”
頓莫賀達幹斜睨著裴明遠,見幾把刀已經架到他脖子之上,他卻面不改色地指責回紇殘暴,
話題一轉又提到兩國修好一事,此人有膽有識,倒也令他佩服。
他輕輕一揮手令道:“你們下去吧!”
三百餘士兵彷彿退潮一般,瞬間便消失得乾乾淨淨,頓莫賀達幹看了看裴明遠,忽然微微一笑道:“為使者,不辱其主,不負其託,就憑這一點,你就有資格進我的書房。”
.......
宰相府是典型的突厥人建築,而頓莫賀達乾的書房卻又和大唐文人的書房一般無二,雪白牆上掛了一幅淡淡的遠山圖,牆角的銅爐裡焚著幽香,案桌上擺著筆墨紙硯。
裴明遠坐下,頓莫賀達乾親自給他倒了一杯茶笑道:“裴相國之子皆以‘明’字居中,我記得他第五子就是遠,可你是嗎?”
裴明遠連忙站起來拱手道:“正是我。”
“不錯!不錯!不愧是名門之後。” 頓莫賀達干連聲讚歎,他略一沉吟,又問道:“只是你怎麼會替張煥出使?難道這是裴相國之意嗎?”
裴明遠搖了搖頭,“宰相有所不知,我現在就任河西屯田使,正是張都督的屬官,只是他的特使,此事和父親一點關係也沒有。”
說道這,裴明遠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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