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東宮案(四)
在李隆基的記憶裡,和太子單獨相處的日子屈指可數,甚至天寶二年以來,兩父子這樣面對面的談話,沒有其他人在場,還是第一次,李隆基子嗣眾多,和天下所有的父親一樣,他疼愛自己的每一個孩子,但也和歷朝歷代所有的君王一樣,這種疼愛卻有條底線,那就是君權,不容任何人挑戰的君權。
開元二十五年,李隆基欲廢太子立新,便暗使李林甫構陷太子失德,李瑛惶惶之下,便生了謀逆之心,欲趁李隆基生病之機行宮廷政變,卻中了武惠妃之計,李隆基遂高舉屠刀殺了李瑛兄弟三人,以儆其他子女。
事隔八年,又一起東宮案推到了李隆基的面前,他在昨天已經透過高力士得到李清的奏摺,也派人去核實了奏摺的內容,完全屬實,不過是翁婿矛盾激化後的誣告,但對李隆基來說,他關注的並不是這個案子本身,而是這個案子背後隱藏的東西,太子是不是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帝位已經成為李隆基人生的一部分,正如老人比年輕人更怕死一般,他當了三十三年的皇帝,卻比任何時候更關心帝位的長久,在他看來,太子做久了,定會不耐,從而生出異心,最好的辦法就是定期更換太子,讓每一任太子都戰戰兢兢生活在他的羽翼之下,但更換太子的代價也顯而易見,輕則罷相換後,重則動搖國體,這也使李隴基在開元二十五年換掉太子李瑛後,不得不慎重對待,小心平衡這一對利弊孿生兄弟。
李亨已經做了八年的太子,到目前為止,李隆基對他喜憂參半,喜是他低調行事、不張揚、細心揣摩自己的眼色和臉色,憂是李亨能力平庸、性情淡寡,恐怕無法延續大唐的盛世,好在他給自己生了一個仁孝溫恭、動必有禮的皇長孫,又讓他看到了大唐的未來,幾經考慮,李隆基最終決定再放李亨一次,不過尚需藉此事好好敲他一敲。
“聽說你前天狠狠責打了俶兒,到現在他還起不了床,這是為何?”
李亨並不知道李清已經在昨日便透過高力士給父皇上了摺子,還當是李林甫的誣告狀已經轉到了父皇手中,所以父皇才召見自己。
他一路而來已經想好了說辭,一切都是手下人擅自所為,他深居東宮,從不和外戚往來,所以這次所發生事件的前因後果他都不知情,無論是誰都和他毫無半點關係。
不料父皇並沒有提此事,而是問自己為何要責打俶兒,這既在情理之中,可又出乎他的意料,
“難道父皇還不知道此事?不可能!”
李亨立刻否定自己的猜想,崔翹給來的信上已經說了,柳績的重新寫的狀紙天亮前便被人從大理寺拿走,以李林甫做事的風格,他必然不會親自出頭,而是假手於人,剛才聽太監說御史中丞王珙已經來過,想必就是為此事而來,想到此,李亨的眼睛微微一瞥,看見父皇的御案上放著一本厚厚的摺子,他的心立刻狂跳起來,憑他的直覺,這本摺子一定就是杜有鄰案的報告。
但父皇還在等自己的答覆,李亨不及細想,連忙道:“俶兒平時疏於管教,前日與相國之子爭論,他竟說出市井小人之汙言,兒臣一時激憤,便重打了他,此事是兒臣素日管教不力,請父皇責罰!”
李隆基淡淡一笑,隨手從左上角的一堆奏摺中抽出其中一本,“此事朕也是剛剛知曉,你責打自己的兒子朕也無話可說,但你事情做得不圓滿,朕卻要罰你!”
李亨連忙站起來,低頭應道:“兒臣願受罰!”
“願受罰!”李隆基冷笑了一聲,“你連朕為何要罰你都不清楚,便坦然接受,你倒是耳順得很啊!”
李亨聽出父親語氣中的不悅,心中頓時忐忑不安,額頭上滲出了晶晶的亮色,“父為子綱、君為臣綱,此乃天經地義,所以兒臣不敢多問,父皇要罰我總歸是對的,兒臣想,父皇罰完我後或許會說原由,若不說,兒臣也心甘情願接受,毫無怨言。”
李隆基盯著他望了半天,最後方冷冷道:“俶兒八歲便離開你住進百孫院,他的學問、做人都由師傅教導,現在尚不到弱冠之年,他的一言一行都應由他師傅負責,現在他既然出言不遜,你卻只責他而不追究他師傅的責任,是否本末倒置?”
李亨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惶恐道:“是兒臣考慮不周,兒臣這就去責罰他的師傅!”
“不必了!”
李隆基拉長了臉微微怒道:“朕已經下旨,將他的師傅孫延年杖斃!你現在回去,給朕請最好的醫生,將朕的孫兒兩天內治好,若治不好的話,哼!朕也要將你打得下不了床。”
“是!兒臣現在就去找張御醫。”李亨見父皇動怒,嚇得連忙要告退去尋御醫,但李隆基卻眼一挑,陰森森地盯著他道:“朕讓你走了嗎?”
汗水已經溼透了李亨的內衣,連他鼻尖上也掛了一顆豆大的汗珠,身子卻一動也不敢再動,手和嘴唇都在瑟瑟發抖,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腳尖,大腦裡一片茫然。
“朕來問你,那李清可來找過你?”
李亨心中一寒,最害怕的事情終於來了,他已經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只機械地點了點頭,李隆基也明顯感受到了他內心的恐懼,不禁瞥了他一眼,暗暗忖道:“這是自己的兒子嗎?在他身上看不見自己的半點影子,自己當年是何等英武果斷,力挽狂瀾,而眼前的這個太子,懦弱、膽小,竟被一個幼稚的誣告嚇成這樣,假如哪天吐蕃人打來,他又會不會棄長安而逃呢?”
他心中失望地嘆了口氣,“可話又說回來,他倘若真象自己當年一般,自己還能再容他嗎?” 想到此,李隆基眼光復雜,口氣盡量溫和道:“那個李清是個可造就之材,他對你一片忠心,朕把他還給你,你若再把他趕出東宮,就再沒有第三次了。”
聽父皇的語氣放緩,而且提到李清也只是要求自己用他,和杜有鄰案無關,李亨的恐懼之心也就隨之減弱,手足也開始回暖,他先伸手擦去鼻尖和額頭上的汗珠,才小心翼翼答道:“這個李清兒臣也認為他是個人才,將來一定會好好待他,昨日父皇說要將他派到西域去,兒臣回去查了查,似乎只有沙州(今敦煌)都督一職尚缺,難道父皇的意思是”
李隆基徐徐地點了點頭,“不錯!就是沙州,此事暫不要對他說,朕還需和相國商量一下他的另外一個安排。”
說罷,李隆基看了看李亨,“現在你可以退下了,趕緊去將朕的孫兒治好傷,以後不准你再打他,否則,休怪朕對你不客氣!”
李亨諾諾而退,出了紫宸殿,他仰望天空,他從來沒有覺得陽光象今天這樣燦爛,蔚藍的天空彷彿象水洗過一般,純淨得不帶一絲雜質。
“那個李清是個可造就之材朕把他還給你就再沒有第三次了!” 父皇的話在他耳畔轟鳴,意思是自己還有將來,太子之位這一次終於保住了,他幾乎要仰天大笑,忽然,他若有所感,急忙回頭望去,卻見高力士就站在自己身後不遠處,微笑著向自己點了點頭,李亨心中明白,向他投去一抹感激的目光,略略一拱手,便大步離去,
御書房內,李隆基開啟王珙的奏摺,再一次細細看了一遍,提起硃筆將韋堅、王忠嗣以及章仇兼瓊等人的名字都一一劃去,將高力士叫進來,把摺子遞給他道:“這次不用你親自去,找一個人將此奏摺交給李林甫,傳朕的口喻,此案關係重大,要他親自審理此案,不得隨意應付朕。”
且說李清從東宮出來,太陽已經升得老高,想去一趟西市,可又想起自己說過回家吃午飯,西市就下午再去吧!
霧氣已經完全消散,天空格外晴朗,空氣中已經洋溢著一絲夏天的感覺,長安的初夏即將來臨了,隨處可見柳絮在空中飛舞,一團團,逐隊成球,一陣東風吹過,好風憑藉力,直送上青雲。
來大唐一晃已經快四年了,他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到今天才有時間和心情來好好地觀察一下大唐的天空,天空竟是如此廣大而遼闊,上面是一望無際的藍天,清澄得沒有一片雲,微風和緩地吹拂他的臉,李清的心豁然開朗,那些輕的、重的哀愁,先前逐漸堆積在他心上的莫名煩惱,如今全飛走了,他張大雙臂,竟在朱雀大街上哈哈大笑,引來千百人矚目,他在盡情地領略大唐的風情,在同一片藍天下,千百年來,他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自信過。
穿過一條小街,李清便看見了嗣寧王府的圍牆,但在路邊卻似乎有許多人在駐足觀望,彷彿前面發生了什麼事?他催馬快行,轉了個彎,卻見嗣寧王府的大門前,有數十個衙役在吵吵嚷嚷,絲毫不畏懼王府的威嚴,李清一眼便看見了在衙役的背後,有一個書生裝束的年輕人,探頭探腦,喊得最兇,卻正是鮮于復禮。
“他真的將自己告了!”
李清忽然有些動怒,鮮于仲通是怎樣管教自己兒子的,虧自己還推薦他做南溪郡刺史,‘難道自己真的太好說話了嗎?’
他一聲冷笑,猛地一揮馬鞭,馬臀上立刻現出一條血痕,戰馬吃痛,仰起前蹄長嘶一聲,便直向大門處衝去,一路嚇得行人左右躲避,只片刻,便衝到了大門前。
大門處,數十名衙役執刀拿杖被阻攔在外,幾十名嗣寧王府的家人橫眉冷對,擁堵在門口與衙役對恃,李清老遠便聽見一女子的怒斥聲,“你們當這裡是土地廟嗎?想闖便闖!我告訴你們,這裡是嗣寧王府,是堂堂宗正寺卿的府邸,在這裡,不管什麼人都是我嗣寧王府的人,要想進去抓人,去請聖旨來!”
是平陽郡主李驚雁的聲音,自己去南詔後,她一直無微不至地照顧著簾兒和小雨,今天又挺身而出,想不到她的一副冷態下,竟然還藏著這樣一份熱心,李清不由對她暗暗心生感激,拋開簾兒說的那件事,僅這份人情,自己將來也是要還的。
帶衙役來抓人的,是新任長安縣縣令崔光遠,他也是崔家嫡系,科班出身,原來也在劍南為官,去年原長安令柳升坐贓被杖斃後,崔家用了關係將他調到京城,來嗣寧王府抓人,是上面壓下來的,官場上大魚吃小魚,京兆府推給他,而他手下的縣丞、縣尉都被抽去辦杜有鄰案了,崔光遠無蝦米可吃,只得硬著頭皮親自上門辦案,眼前之女面色冷若冰霜,平陽冷郡主,據說和當今皇上最寵愛的玉真公主私交甚好,他不敢招惹,只得低聲道:“下官只是辦案,請郡主原諒則個。”
“你們要抓之人是我的家人,與郡主無關。”
李清放慢馬步,來到一眾衙役面前,他並不下馬,先向李驚雁做了手勢,讓她進去,一轉頭,他冷冷地打量著崔光遠,見此人約三十餘歲,長得身量極高,但眉眼間卻有點眼熟,似曾見過,李清不由微微一愣,‘縣令大人,我們見過嗎?”
崔光遠見到李清,卻猛然吃了一驚,他得到的命令是嗣寧王賓客拐人奴僕,要他拿人犯歸案,但萬萬沒想到所要抓之人竟然是他,他確實見過李清,是當年在望江酒樓章仇兼瓊為父親做壽的宴會上,也就是那晚,李清的雪泥在成都一炮打紅,既認識李清,他自然也知道李清的分量,心中不禁暗暗叫苦,自己可是拿到一個燙手的案子,搞不到這還涉及到朝廷黨派之爭,應該是這樣,否則一個小小的拐賣人口案,連京兆尹都還說是上面壓下來的。但事到如今,他卻不能輕言不幹,只得硬著頭皮對李清道:“在章仇大人家翁的壽宴上,我與李將軍有過一面之緣。”
他嘆了一口氣,對李清歉然道:“下官只是奉命辦案,這位鮮于公子告李將軍拐走他家的奴僕,案子已經受理了,下官不敢動粗,只請李將軍能配合我們,還有那位小雨姑娘,一起去縣衙應堂。”
說完,崔光遠一把將鮮于復禮揪出來,恨恨道:“他是鮮于仲通大人之子,就是他告了李將軍。”
“鮮于仲通大人之子?”
李清冷笑一聲,“此人我從不認識,我到覺得他象街頭的地痞流氓,象青樓的龜公小廝,縣令大人,他說他是鮮于仲通之子,你便相信了嗎?他若說他是皇室宗親,來告太子一狀,你是不是也要去東宮抓人?”
“這”
崔光遠語塞,這件案子是今天一早才壓下來的,他確實沒有來得及確認鮮于復禮的身份,竟一時說不話來。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聲冷笑,“鮮于公子是去年進士,吏部已有備案,即將授官,怎麼可能是假冒?”
李清和崔光遠同時回頭,只見一頂官轎停在二十步外,轎簾一掀,從裡面走出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臉龐削瘦,面色蒼白如紙,眼睛裡流露出一股子陰戾,他正是李林甫的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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