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正轉頭愕然地看向鄭攜隊長,於老頭的這一番話如同一道電光,在他原本醉醺醺陰沉沉的心中劈開一道刺眼的裂縫,許多原本朦朧迷惑的東西一下就變得清晰連貫了起來。
鄭攜隊長面色陰沉如水,他連退兩步,將客棧的門關上,也不看張宏正,只是盯著於老頭低聲呵斥:“你在這瞎咋呼什麼?這些事情也是能隨口亂說的?”
“你放心吧,這客棧既然是我給你們安排的,那便是可以絕對放心。”於老頭臉上的皺紋和傷疤一起扯動了起來,抬起只有三根手指的手示意了一下週圍,明晃晃的燈光照耀下客棧的大廳中空無一人。“掌櫃小二都是機靈懂事的,我讓他們晚上都回家去了,這間小客棧中也沒有其他客人,如今就只有你們……”
鄭攜隊長的臉色並沒有因此而變得好看些,眼中依然透著火焰和幾許陰森:“你現在來做什麼?”
“……我便是想來和你們說說如何抓這小子的事。想不到居然看見這小子自投羅網了,正是三神庇佑,讓我那孩兒的大仇得報。”於老頭看著張宏正,毫不掩飾眼中的恨意和殺機,他驟然伸手從腰間符囊中抽出一張符咒丟出打在旁邊的牆壁上,符咒化作一片清光消散,卻似乎並沒有發生什麼。
張宏正沒有動作,於老頭的出手頗快而且他也能感覺得到這符咒並不是衝著他來的,他只是瞥了一眼一邊的鄭攜,這位隊長也沒有動作,只是臉上的神色越來越陰沉。
而於老頭眼中的怒火卻是越來越旺,面對張宏正這個把他一輩子的最後寄望攔腰砍做兩段的恩將仇報之人,他心中充斥的狂怒將其他一切都掩蓋了過去,臉上的每一條傷疤都透著猙獰:“我專門挑選這裡給你們就是因為足夠偏僻,你們要處理那寄生妖藤的時候也不會引人注意,現在我又已經將這裡的風流徹底阻斷,聲音傳不出去了……”
“夠了,老於。”鄭攜隊長出聲打斷了於老頭,隨後他長長地嘆了口氣,不過臉上的陰沉之色並沒有因為這口氣而消去多少。“其實我老早便想對你說,你那乾兒子上進之心太切,不見得是好事,不過現在說什麼都晚了,這些年也多虧你了。”
於老頭一愣,眼中的怒火和殺氣飛快地消散,多年人情險惡的經驗和戰場磨練出來的危機本能讓他感覺到了不對,但還來不及有什麼反應,鄭攜隊長的一根手指就點在了他的心口上。
這根手指來得並不快,只是偏偏就讓於老頭沒一點閃避的餘地和空間,點選的力度也不大,就像輕輕敲擊桌面,發出的聲音微弱得輕不可聞,但被點中的於老頭臉色瞬間便成了一片蒼白,恐懼和絕望爭先恐後地在那些縱橫交錯的皺紋和傷疤間湧現出來。他一隻手捂著心口,一隻手還想著去摸腰間的符囊,但是鄭攜隊長的手很輕柔但又很堅定地捏住了他,他只能緩緩地坐倒在了地上,慢慢癱倒,慢慢吐出最後一口氣,徹底喪失了生機。
客棧大廳中一片寂靜。外面原本就已經是極為安靜的深夜,於老頭的符咒又藉著牆壁將聲音完全隔絕,現在只有三個呼吸和心跳顯得清晰可聞。
最粗重的那個自然屬於蔡繼南,從於老頭一現身跳出來,他震驚之後就顯得很是驚慌失措,只是並無人去注意他,這時候在這一片寂靜中他的呼吸聲更是如風箱拉扯般地刺耳,他的面色赤紅,額頭上的青筋隨著隱約可聞的心跳聲一蹦一跳,一語不發目光只是在張宏正和鄭攜兩人身上來回掃視。
張宏正的呼吸變得比之前的更悠長了,鄭攜的卻沒什麼變化,好像他只是隨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樣,兩人都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地上於老頭的屍體。於老頭的嘴大張著,渾濁無神的雙眼死死瞪著上方,似乎還帶著生前最後一刻的絕望和不甘。
半晌之後鄭攜才開口說:“你不用想多了,無論如何,老於都是必須要死的。今天不死,也會在明天或者後天。”
“因為他知道得太多……?”張宏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還因為他再無顧忌,再無所求。這種人是不能知曉太多事的。”鄭攜搖頭,淡淡說。“其實以他原本的樣子當個老老實實的散修保正,是不會陷得這樣深的,這些都是他那個乾兒子主動去幫他攬過來的事。”
“……終究也是有我的原因……他幫過我,他其實是個正直的好人……”張宏正將胸腹間的那口氣長長地吐出。“……那麼我現在也算是知道太多的人了?”
“你本來便是。”鄭攜臉上依舊沒有丁點的表情。“納法提家的事……你是知道了?”
“只是聽聞知曉個大概。”張宏正點點頭,並不否認,但也不算承認。“所以那些木盒裡的東西原來是長城守軍給他們弄來送去的?我原本一直感覺奇怪,是什麼人會在南宮領這裡僱傭散修給納法提家送那些大幹忌諱的禁物?其實並不難猜不是麼,只是我一直下意識地不願朝這個方向去想罷了……”
“要維持那麼長的防線,單靠南宮家一家是很難支撐不下去的。他們願意多撥幾萬晶的軍資,便會多幾萬張的符咒,多幾千臺機關義肢,有更多兄弟的修為境界能得以精進提升,換來的說不定就是幾百乃至幾千兄弟的性命……”鄭攜也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閉了閉眼。“所以我們有時候也不得不幫他們做些他們不方便做的事。長城守軍並不能只是單純的守衛長城,用同袍兄弟的血肉去拖延妖獸,去等著世家豪族的施捨。”
“我明白。長城那麼大一個攤子,和那麼多家族打交道,絕非能那麼單純的。”張宏正點點頭。“即便小時候不明白,現在長這麼大見識了這麼多,再聽你這樣一說就完全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鄭攜也點點頭,轉過來直視張宏正。“那你能告訴我,當日你們將貨送到納法提家的望峽堡了麼?”
“不是我們送去的,是託人送去的。在我們路過唐家湖東城的時候,那木盒裡的東西曾引來森羅殿骸極道的搶奪,而且還確實被搶了去,然後不過一兩天森羅殿就從通天湖中喚起一具荒獸遺骸,幾乎將滿城之人盡數殺絕。我是靠著濟世教吳子健,白玲虎道長還有北海李自豪等人之助,僥倖從荒獸遺骸裡將此物尋回的。至此我和呂寧呂大哥才知曉此物絕不簡單,不是我們這種小小散修所能摻合其中的,所以我們便在離望峽堡還有幾日路程的嘉蘭鎮那裡停下來,打算託人將東西送去便算了。”
張宏正這番話只聽得一旁的蔡繼南目瞪口呆,原本的緊張不安早已經被震驚替代。唐家本來就和南宮家相鄰,大半年前森羅殿用荒獸將一城之人盡數屠殺的事早就傳的沸沸揚揚,只是他們怎麼也想不到此事居然和張宏正他們運送的這東西有如此直接的關係。
“……當真?”鄭攜也有些驚疑不定。湖東城的事涉及唐家內部的傾軋和森羅殿的交易,長城守軍的訊息渠道也伸不到那裡面去,對此都只能是蒐集些傳聞,他也還真不知道張宏正他們居然親歷其中,不過按照路程和時間來看倒也確實契合。
張宏正伸手三指向天:“三神可鑑,之前我所說的絕無半點虛言。”
默然半晌,鄭攜又再問:“那望峽堡那裡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你可知道?”
“……不是完全清楚,只知道個大概。”張宏正還是點頭承認。納法提家都已經派人來追查了,肯定是發現自己在望峽堡中留下的痕跡,否認也是沒用,不如就和前面一樣避重就輕把自己說成旁邊撿便宜的,降低存在感更容易矇混過關。“貨是我們偶遇的蜀山外門弟子韓樂主動要送去的,他說那是什麼荒神餘韻,所以濟世教的白道長也要跟著去一查究竟,我礙於情面便也跟著過去,也就在那時候和呂寧呂大哥分的手。我在望峽堡中混了幾日,等那韓樂帶著貨一同前來的時候果然生了亂子,和堡中守衛打了起來,白道長趕去幫忙,我就趁亂去破壞堡中法陣。怎知道突然冒出個女人來將堡中所有人都殺了個精光,隨後是我們當年都見過的蜀山李煜真人趕來,和那女人隔空大打出手,將那女人趕走,濟世教的吳子健也趕來將白道長救下。聽他們告知,我才知曉那女人乃是森羅殿無常道主……”
這一次就連鄭攜都聽得目瞪口呆,以他的層次尚無法知曉這貨物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只是單純地按照上方所發的任務來執行而已,怎麼也想不到這東西居然牽扯到這樣的背景。
三神門,荒神,這些對於普通人來說就是雲端之上頂了天的存在,而世家和三神門之間的矛盾也是這世間最根本的問題之一,長城守軍雖然地位特殊,但總體來說還是屬於散修和普通人,至少對於鄭攜這樣的中下層來說,這些實在都是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龐然巨物。
張宏正的講述言簡意賅地完結了,房中又恢復了一片的寂靜,還有鄭攜和蔡繼南更加粗重的呼吸聲和心跳聲。等了等,張宏正又繼續說:“這些東西,實在不是我們這些普通人能觸碰的,我不過是恰逢其會參與在裡面撿了些小便宜罷了,現在也只能遠遠地避開。鄭攜隊長,這些就是你們所想要知道的東西,我可沒有騙你們。其實若是我們早一步相見,你徑直開口問我便是,也不用生出這後面許多事情來了……”
“我相信你沒有騙我……只是這世上的事沒有如果,沒有早知道。”鄭攜點點頭看著張宏正,臉上的凝重之色更重了。“而且我接到的命令是不止要打探清楚訊息,還要將人給帶回去。既然你也想要去長城參軍,那就根我們一起走吧。我不知上面是什麼安排,但只要在我職權之內,我必定會保你平安。”
“……恕難從命。”張宏正搖頭,神色同樣地凝重。“我向來便不喜歡把自己的安危交在別人手上。我就算相信你,但也不相信你上面那些和納法提家媾和的人。而且鄭攜隊長,我勸你一句,此事牽扯實在太大,不管是你還是我,甚至長城守軍在這等大事面前也不過是浮萍螻蟻。我親眼見過湖東城的慘狀,見過望峽堡中真人對戰的場面……三神門要為此當真和世家之間起了什麼正面衝突,說得嚴重一些,就算是長城失守崩潰也不見得能比這樣的後果嚴重,數以百萬計千萬計的平民散修都只能如螻蟻一般隨著風波中的動盪飄搖,生死皆不由己。我們更是如此,所以明哲保身,大家各退一步,裝作聾子瞎子不是更好?”
“我知道你說的可能有道理……”鄭攜閉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長長地撥出,睜開的雙眼中寒光閃耀,將張宏正牢牢鎖定。“但我接受到的命令就是將送貨之人帶回去。三神門也好,世家也好,那些我不明白,也不想去明白。我相信將軍會有他的考量,會有他的計較,他必然會選擇對我們數十萬兄弟最有利的一條路,所以你必須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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