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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案牘行(13)

作者:榴彈怕水
“天下事,自古以來取之難而守之易,所謂善始者不能善終,為什麼呢?因為進取的時候,必定竭誠以對上下,而得志以後,便縱情以傲物……晚輩不是說白公縱情傲物,而是說白氏家大業大,工部掌握那麼大的工程,只白公一人居高臨下、謹慎有德,又有什麼用呢?”

“白公的失誤很多,但最大的問題在於奢侈不儉,計劃靡費,用人用物無度……”

“其次的問題在於法度不嚴,致使專項財貨流出不禁,只為此事,東都幫會便滋生無數,繼而使得東都治安糜爛……”

“除此之外,計劃不周,不吝惜民力與百姓性命,也是個大問題,為什麼冬日興役,居然要等到役丁大舉抵達十餘日後才開始分發帳篷與冬衣?若是失誤沒有想到,那自然是工部負責的官吏愚鈍到不堪的境地,而若是想到了,但覺得役丁輕賤,凍上十日也無妨,那便是某些官吏無德無仁,而白公疏於管教……”

“但總歸而論,明堂本就不該輕易動工,晚輩無知,總覺得廟堂之上諸公,明明個個聰慧敏達,知天曉命,卻不知為何,卻又總將百姓白身視為草芥,彷彿大事小事,苦一苦黎庶便可……殊不知,朝廷如舟,民如水,而凡事有度,在度下,水可載舟,在度上,水亦可覆舟!”

“晚輩倉促得白公召見,言語無度,還望白公見諒,但更希望白公能夠明曉晚輩之赤誠,自此三思而後行。”

張行亂七八糟說了一通,終於俯首而拜。

而此時的祠堂裡,氣氛早就乾燥的過分了。

停了一陣子,白橫秋終於開口,卻還是先瞥了一眼身後自家女兒,才來反問身前的年輕人:“張三郎,你是不是覺得我女兒在這裡,我不好翻臉?”

張行認真想了一下,然後重重點頭:“若非巡檢遮護,我怕是死了七八回了,非她在此,晚輩委實不敢言。”

白橫秋失笑以對:“如此說來,你也知道你這番話皆是大而無用的廢話了?”

張行依然認真;“並不指望白公能聽進去半分,但卻是晚輩我的真心話!”

“你真是這麼看的?”白橫秋微微皺眉。

“是。”張行做答坦然。“句句真心。”

“但又知道說了沒用?”

“是。”

“如此說來,老夫說你恃才傲物,憤世嫉俗,倒也一點都不算是虛妄了。”白橫秋單手扶著棋盤,連連搖頭。

“白公識人之明,洞若觀火。”

“那我再問你一句,若有一日,你居於我這個位置。”說著,白橫秋指了指自己身下的蒲團,認真來問。“那你這明知道不會為我所動的真心話,會被你這小子付諸於實嗎?”

“會。”張行沒有絲毫猶豫。

白橫秋再度沉默,一時間,連錢唐和白有思都有些緊張起來。

隔了不知道多久,這位當朝宰執兼工部尚書才重新緩緩開口:“我也信你會,你的事蹟我也是知道一二的,敢豁出命的年輕人,生死無常都見慣了的,又有些想法,一旦能做,那為什麼不做呢?實際上,如你這般人,我也不是沒見過。但若是如此,我反而不好再做你薦主了,便是我家女兒,也要讓她離你遠一些,省的被你牽累……”

錢唐詫異抬頭,宛如木雕的白有思也終於再度毫無表情的去看了眼自家老頭的腦袋,但近乎麻木的目光最後卻又落在了張行身上。

而張行似乎也有些愕然,但很快就調整了過來,俯身誠懇言道:“白公此言是我沒想到的……一則,我以為白公終究還有南衙相公的擔當,即便是礙於一些時勢不好去做,也會勉勵於我;二則,我以為白公身為人父也總該有些明白一些道理,如巡檢這般人物,早已經是天下巾幗楷模,自有一番擔當與主見,她既數次遮護於我,便是早有思略決斷,如何會因為白公一言而止呢?”

白橫秋怔在了那裡,這是在罵他不配當宰執,也不配當爹?

錢唐和白有思也有些發愣……但很快,白有思便勃然大怒起來:“張行!誰給你的膽量這般與我父親說話?若是前面還有些大義來做倚仗,算是犯顏直諫,此時算是什麼?平素說你沒有教養,難道是假的?速速出去!”

張行拱手而去,快的跟兔子一樣。

白橫秋則怔怔回頭看著女兒,而稀裡糊塗跟著張行離開的錢唐滿腦子則只有一個念頭巡檢甚至沒有用‘滾’這個字!

說來也挺有意思,張行幹了這麼一檔子事,居然還能和錢唐一起被留飯,只是白氏父女沒有再露面罷了。

甚至,張行還在吉安侯府上吃到了兩樣挺有意思的物件一份是燉駝羹,也就是燉的駝峰;另一件是新鮮的蜜柑。

能吃到這些不足為奇,即便是冬天的蜜柑,考慮到寒冰真氣和離火真氣的存在與應用,甚至都不用真氣,老老實實整個大冰庫或者溫泉宮,再調整溼度和光照也足夠了。

所以,只能說是新鮮。

當然了,張行情知自己是罵了人家老頭,而且也不知道這老頭會不會是個心狠手辣的,當面跟女兒笑嘻嘻,背地裡安排了五百私兵當街埋伏,所以,吃完駝羹,懷裡藏了兩個蜜柑後,張行便乾脆一抹嘴,連招呼都不打,也不管錢唐,就打著哈哈逃了出來,連官馬都沒牽的。

此時,外面天色已晚,臨近晚秋月底,天地間並無絲毫輝光,再加上寒風陣陣,只逼得人早想歸家。

而張行自進德坊轉出,經履順坊、道光坊、靖安臺所在的立德坊,往家中而去。一路走來,這位張三郎越想此事只越覺得可笑白有思無疑是個優秀的女性,甚至優秀的過了頭,而他張行自己也的確多次受人家恩惠,有些話的確是真情實感。

然而,時代擺在這裡,侯門貴女,門閥下一代核心,哪裡又是那麼簡單相與的呢?有這心思在這裡搞事情,還不如老老實實把修行提上去。

困難和波折,怕是還在後頭呢!

正想著呢,終於越過了立德坊,來到了承福坊這裡,張行想都不想,直接一躍而起,輕鬆翻上了坊牆,再要跳下,卻又怔住……無他,此時藉著坊牆高度居高臨下,張白綬看的清楚,承福坊西側,依然是燈火通明,遍地都是當夜班的役夫,正在那裡辛苦來做裝卸,以備天命後建築明堂使用。

就這樣看了半日,張行到底是摸著懷中蜜柑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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