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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千里行(10)(3/6)

作者:榴彈怕水
順當,造反了也有人赦免,等到東齊建制,我更是與當時的恆山王要好,他做那幾年皇帝的時候,我自然是錦上添花,幾乎算是半個南衙相公的局面,修為也早早凝丹,開始觀想外物……人生之種種精彩,多在那些年。

“只不過,東齊皇室自相殘殺,又慣用佞幸,幾年之後便是急轉直下,我幾次入獄,幾乎身死,後來雖逃出性命來,腿腳卻因被多次打斷落下病症,修為也卡住不前,再加上失勢之後常常被人刻意羞辱,就重新歸鄉讀書,順便教育鄉里。

“再後來,大魏來了,我也已經五旬過半,只是看到天下有一統之象,又有了一些志氣,便不顧廉恥,主動上書求官。本以為家門、名望、經驗都在這裡,而且在西都陛見大魏開國那位時列寫詩文,我也是當時入朝文士第一,想著總能給個入朝為官重用的格局,卻只是讓我去做武陽太守……

“我當時就曉得,大魏果然是如傳聞般關隴為本,是不可能真正用我的,便在做了兩年太守後,棄官歸家,穿了道袍,只在鄉野中一座小黑帝觀中研磨古代碑刻。”

話到這裡,靠著武陽郡割據,然後混到眼下局面的前大周皇室後裔元寶存差點沒掌住……好嘛,自己心心念唸的寶物、根基,是人家棄之如遺的玩意,是不被重用,是被不公平對待的明證。

盧思道可不管元寶存怎麼想,其人一氣說完,便來詢問張行:“張首席,你說我這一輩子活了七十多歲,歷經三朝,少年時無知倒也罷了,怎麼大半輩子都不順心呢,以至於白髮蒼蒼、十指如干姜,都不知道自己道在何方呢?”

張行笑了一下,下面許多降人也都盯住了這位首席。

很顯然,盧思道這番話既是自敘,又是埋怨,還是詢問,是代整個幽州的文武世族們來自敘、埋怨與詢問,是想知道張首席治下,他們會是個什麼情況?

有什麼政治前途?

難道還要受欺負?

當然,或許也有點示威的意思,畢竟,三朝盡去,幽州似乎還是幽州人的幽州。

不過,這番話好就好在,盧思道沒有說一丁點謊言,他所陳述的都是他個人的真實經歷,沒有任何添油加醋,而且雖然問的隱晦,卻又讓人避無可避。

這個時候逃避這個問題,你們幫想幹什麼?

張行笑完之後,果然也沒有繼續拖延,而是直接開口,卻又語出驚人:“我覺得盧公的經歷,實屬尋常,皆是時勢使然。”

盧思道眉毛一跳,卻知道對方言語未盡,且本身修養足夠,所以沒有打斷。

“我其實也有與盧公類似的經歷,但不是什麼仕途經濟,而是心境浮沉。”張行繼續緩緩言道,笑意不減。“我年輕時遇到不平事,總覺得自己若能持其強盛取而代之,必能做的好;後來在東都廝混了幾年,看到了中樞最腌臢的一面,便怒氣盈天,恨不能掃蕩天下清,再立一番新天地;只不過,這不是自己真來造反了嗎?便又曉得,凡事皆有初,一初迭一初,世事浮沉,皆是自古以來一件件事一個個人迭起來的,人居於其中,想要有所作為,一來要尊重過往,順勢而為,二來要理清頭緒,弄清楚脈絡,才能對症下藥,增添一些好的脈絡出來……”

“這是不是首席紅山上關於‘努力行事’的道理?”盧思道脫口道。“只要不停做好事、新事,使人間繁盛的事,那世道雖有周折,但一定會變好。”

“正是這個,盧公果然是真曾聽過我的話。”張行笑的更開心了。

“那敢問,首席所言時勢使然,又是哪一個脈絡使然,首席又準備如何在這條脈絡里加新東西呢?”盧思道追問了起來。

“很簡單,盧公三朝之不順,在我看來,其實就是‘政出於何處’導致的錯位問題。”坐在條凳上的張行稍微嚴肅了一下。

盧思道肯定是對自己的人生仔細思考回味過許多次的,而且很明顯是專門研究過張首席的思想理論的,所以隨著對方這句話說出來,雖然稱不上虎軀一震什麼的,但也瞬間有些恍惚之態。

至於下面的這些幽州降人,就反應不一了……肯定有人能反應過來這是在說什麼,但肯定也有人糊塗,而且肯定有人懂裝不糊塗,有人糊塗裝懂。

再加上在場的軍精英們大多需要板著臉,倒是更加顯得氣氛古怪了。

“三輝四御……白帝爺之前的歷史脈絡只有大概,咱們就不說了,只從四御歸位之後來講。”張行娓娓道來。“先是白帝爺一統之業未竟,天下分崩,列國封疆,到了《酈月傳》的時候,祖帝與雙驕並爭,雖擲刀成嶺,大業崩塌,但到底是取了天下大廓,就有了唐皇繼業……到此為止,天下政令,其實一直是在從封建地方轉移到中央的,從貴族人治轉移到文法吏的文書治天下的。

“而又因為自古以來都是家天下,所以,實際上可以說,政出於皇帝。”

“說的好!”盧思道拊掌認可。

“但是,政出於皇帝,皇帝也只是一人,一人之善,天下大善,一人之惡……這個就不舉例子了,曹徹屍骨還未寒呢……再加上文法吏、文修、武修,本就天然有力,有力之士逢皇帝作惡,就造成了前唐的政治大潰,然後地方割據,衣冠南渡,而從前唐後期漸衰,一直到大周出現,這個時候天下的走向是‘政出於家門’。”話到這裡,張行看了看身側的盧思道,語調提高了不少。“盧公以為如何?”

“是有道理的。”盧思道想了一想,點點頭。“政出於皇帝鬧得天下大亂,便歸於有力的文修、武修、文法吏,而他們又沒有自己的朝廷,便以家門宗族為限,藉著朝廷的殼,以作政令……正是前唐衰亡以及後面亂局中的走向。”

“正是如此,只不過亂了兩百年,天下人終於意識到,政出於家門,竟然比政出於皇帝還要差勁。”張行喟然道。“政出於皇帝,或許十個裡還能遇到一兩個好皇帝,政出於家門,四處都是一般黑;

“政出於皇帝,只要供奉一人便可,政出於家門,便要供奉所有世族門閥;

“政出於皇帝,平民百姓還有些許機會能逢君之惡,政出於家門,連寒門都不能登堂入室;

“更要命的是,昔日之所以能成政出於皇帝這個局面,不是人們拼了命的要把這個政塞給皇帝,而是列國紛爭,無地不戰,無日不戰,戰爭本身就是天下最大的惡政,必須要用一體之政來避免這種各處紛爭,而現在政出於家門,天下人竟是用兩百年的凋敝、萬里的殭屍來重新認識到統一的必要,於是自大周以來,天下就開始從政出於家門,漸漸轉回來政出於皇帝。

“盧公,大周、東齊、大魏,你自家想一想,便是中間多少離奇故事,多少豪傑英雄,是不是就是這個轉變的趨勢?”

盧思道沉默良久,方才緩緩來言:“是……確實是這個趨勢,世族一日日無力,皇帝一日日權重,便是有關隴諸族,也不知道換了多少茬,也還是皇帝一日日權重;就連東齊這裡,也是晉地軍族、河北世族一起漸漸讓位於皇帝之權……總體上就是這個趨勢,張首席,你果然是個天縱之才,我一輩子沒窺破的東西,到了你這裡卻一語道破。”

張行不置可否,只寬慰道:“盧公只是身在局中罷了……你出生前,兩百年的走勢都是政出於家門,何況本就是天下一等一的世族出身,自然以此為金科玉律,然後從出仕開始,卻恰好遇到了天下大勢的更易,走了下坡路,而這個下坡路對我這種小子來說自然是大勢所趨,可於你本人而言竟是生死榮辱……哪裡能輕易擺脫?”

“我後半生常常想,為什麼東齊那些貴人要一次次刻意羞辱我?為什麼寧可用奸佞,也不用我?這竟然是合乎天道的嗎?”盧思道言語艱難起來。“是我活該受辱?”

“盧公這就想多了,掌權者羞辱世族以作打壓,固然是尋常手段,但無故辱人總是不對的。”張行笑道。“大勢是大勢,現實是現實……但無論如何,時代變了,總是對的。”

盧思道低頭好久才緩過來,然後一聲嘆氣:“說的好,是我身在局中,走火入魔了。”

張行沒有吭聲。

“張首席。”盧思道嘆氣之後,言語清朗了許多。“若是這般我還有個問題。”

“盧公請講。”

“無他,張首席既然心中看破了大勢,可為什麼並沒有按照你所言大勢去做皇帝呢?而且我聽說張首席此番北討,專門起了一面規制極大的大旗,喚作‘替天行道’,那敢問,張首席要行的到底是什麼道?”

“很簡單,我想行自己的道,廢‘政出於皇帝’中不好的地方,取好的地方,來個‘政出於幫’。”張行言簡意賅。

“怎麼講?廢什麼,取什麼?張首席不做皇帝了嗎?”

“廢皇帝擅天下之利於一人這一條,取集天下為一體的中央集權,同時繼續順應天命,壓制家門之政,同天下之利。”張行張口就來,沒辦法,都快背熟了。“至於皇帝,可以做,可以不做……如果事業有了挫折,不做皇帝不能聚集力量,我就做;而如果一切順利,做不做都無所謂,反正我的志向不在此世間,而且這個皇帝也不是之前那般樣子。”

盧思道深呼吸了幾口氣,望了望清朗的天空。

“而具體到幽州……”張行終於再度看向了那些降人。“一則,誰也不許與我做家門之政,無論文武,尚有幻想者,現在就可以走,我絕不扣押,咱們刀槍見過再說其他,省的將來再鬧事,對咱們都不好,不要懷疑我之前族誅之言語,那就是對著幽州掌握軍政的家門而言的;

“二則,只要摒棄家門之政,從幫之政,就不用擔心被人羞辱、打壓,我視河北為根本,視天下為一體,以才德取士,不敢說絕不偏頗,但也會盡量公平。”

下方有些騷動,卻無人敢言。

盧思道回過神來,主動替這些人來問:“可是張首席,要是你的道錯了怎麼辦?”

他沒有問諸如什麼“後來人改了你的道怎麼辦”之類的,因為他早就從其他人那裡聽到過這位首席的許多言語和對應回答……人家不在乎,人家問心無愧,人家就是衝著超脫此世間走的。

所以,他只問了這一句。

“錯了,也要行我的道,”張行坐在條凳上,如同辯論一樣用極快的速度回答了這句話。“不然階下諸位,為何至此呀?”

盧思道沒有吭聲。

下方降人也都無聲。

周圍軍士、準備將、文書、參軍也都沉默。

整個大殿前的空地上全都鴉雀無聲。

秦寶抱著懷在後方大殿側門前看著這一幕,心中毫無波瀾……這就是他張三哥的行事方式,你要辯,他樂意辯,甚至喜歡辯,但從不指望著言語能夠壓服對方,也從不會動搖自己的路線與行動。

當然,從幽州人的角度來說也算是做到極致了。

秦寶甚至懷疑,即便是李定那邊敗了一陣,這些幽州人也會來降的,因為他們本來就沒得選,只是基於幽州民風,總想著打一拳再來下拜。

打一拳胳膊折了,沒奈何下過來投降,都不忘請來一位文修老者來做個軟墊。

夠可以的了。

想到這裡,秦寶忍不住又看向了東面城牆方向……他很好奇,自己那位姨夫到底還能不能出拳?

不過很快,秦寶的遐思就被打斷了。

只見上午的陽光下,那鬚髮皆斑的盧思道從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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