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從另一個角度解了圍。
“赤帝娘娘對我當年的行為應該也是有怨氣的,祂素來不吝於顯聖表態,結果從我退教前後開始便不怎麼理會我了,反倒是我離開真火教後,教中便恢復了正常。”孫思遠愈發無奈。
“你也難。”張伯鳳不由笑道。“都說大宗師是陸地神仙,可你看咱們這幾個大宗師哪個不被鎖著?上面有至尊朝廷,下面有家族師門,還要顧慮地氣、地域,全身都套了圈子。”
“確實,而且我的經驗是,單以修行來論,當日離教未必是壞事。”孫思遠倒是冷靜。
“相當於脫了一層枷鎖?”
“是……我雖在教中時便是大宗師,但是出來以後自立千金柱,才覺得像是脫胎換骨,有了自己的東西。”
張伯鳳緩緩頷首,復又搖頭:“不知道南嶺那位和黑水那位又是怎麼回事……老夫一定要去南嶺看一看!”
“南嶺的話,張兄恐怕撐不住了吧?”孫思遠一聲嘆氣。
此言一出,王懷通、房玄喬俱皆色變,自數日前在襄陽追上張伯鳳,他們便意識到知道對方已經天人五衰,不可違逆,但總因為對方是大宗師而帶著一絲僥倖……現在孫思遠一句話,卻徹底讓他們躲無可躲了。
在曹林死後這才多久,另一位大宗師便也要死了。
“這有什麼值得憂懼的?”張伯鳳似乎是曉得自己的學生與徒孫的心思,反而回頭含笑。“自大魏滅陳算起,地氣穩固,幾位大宗師一直是那幾位大宗師,現在大魏已經到了最後一口氣,我們這些人……別的倒也罷了,曹林和我算是正經大魏餘孽,牽扯太深了,既沒有本事學英國公革陳出新、另起爐灶;又沒有孫真人大破大立,重新立塔的魄力……不過,也都來不及了。還是可惜。”
王房師徒各自黯然。
便是孫思遠也有些無力。
“孫真人也可惜,但說不得還能不可惜。”說到這裡,張伯鳳忽然又看向了一側的千金教主。
“正要請教。”孫思遠也肅然起來。
“其實,我在河東時聽河北幫的一些作為,便有了些察覺和醒悟,而來到這邊,看到你的千金柱,便徹底曉得,我後半生犯了個大錯,那便是建學校教學生卻不能做到有教無類,立教統卻不能廣傳己學,不能做到推私及公。“張伯鳳正色道。“反過來說,閣下在這些方面做的極佳,卻又缺乏條理和深度,缺乏一個彙集有志之士的根基之所,將這些千金方推陳出新,來精研求本。”
孫思遠一時沉默無語,只是望著鄱陽湖湖面失語。
到了他們這種地步,其實就是一句話和一個決心的事情,張伯鳳說完,也不言語,只是努力抬頭來迎湖風。
倒是王懷通,心中一動。
他如何不曉得,自己恩師是在提醒孫思遠,更是在提醒自己,給自己指路呢?
照理說,已經走上同一條路,而且註定要接手南坡的王夫子更應該理解到自己恩師的思路,但王懷通想了一陣子,反而悶悶:“恩師是說,幫最無稽的政策,也就是強制少年少女一併築基、識字,反而是走在我們前面的天下正道了?若是如此,我們便是學了,路已經被人家走了,我們又能如何?”
“首先,我現在的確覺得,這個政策是天下之正道……他們都說這是張行這個年輕人少有的昏招,乃至於有人猜測是他建立私人權威、控制地方的手段,但自從我曉得以後就覺得,這可能是人家走在所有人前面的正道、大道……倒因為有些超前,反而被人輕視了。”張伯鳳喘了口氣,緩緩來做回覆。“至於說,人家做了,我們就不能做,那更是負氣的言語了。且不說爭龍這個事情,內外上下,不知道什麼時候誰一口氣洩了,就失了風頭,他們未必能做成。只是人家在河北東境做了,我們難道不能在晉地關西來做?還不要說,我們要做的事情,跟他做的事情也不一定是競爭關係……書院還是太高了,便是往下一點也夠不著他們剛剛築基、識字的地步;恐怕還要他們再往上一點才能連起來。”
王懷通陡然醒悟,卻又嘆氣:“可惜,事情總是要從下面起來的,不免還是要以他們為本,否則便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
“你能曉得這個,說明比我強,沒有被家世蒙了眼睛,看不起下面人。”張伯鳳誠懇來道。“最關鍵的就是這個……既見了千金柱,便該曉得,凡事以人為本是對的,只要是人,便可動搖天地元氣,便可尋路成道。”
“若非是河北一行,見到了幫的和作為,曉得魏玄定那些人居然還有些能耐和前途,我還真未必這般坦誠說出這般話來。”王懷通板著臉答道。“我不是厭棄他們,而是一直只覺得他們不能受教,不能成事。”
“所以說,還是要多走一走,看一看,不能因為一座塔、一個念頭就把自己束縛住了。”張伯鳳拍著自己腿彎失笑道。
“說得好。”這一邊,倒是孫思遠開了口。“說得好……剛剛張兄點醒我,我如何敢不再入俗世試一試?可人在廬山,思慮周邊皆是真火教的根基,哪怕是治病救人,也不好再起爐灶……唯獨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當今亂世,或有大廝殺,我為什麼不出去走走,尋一個要衝之地,起一個千金臺,重立些千金柱呢?卻不知道往後何處將大亂?哪些地方合適一些?”
張伯鳳愣了一下,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回頭看自己徒孫房玄喬。
房玄喬立即拱手作答:
“不瞞孫真人,馬上要打大仗的是關西、河北、江淮,可前兩處便是激烈,也會迅速平息,至於北地、巫族、東夷之地,皆不可倖免,但又偏僻。故此,我以為將來戰事持久、反覆拉鋸者,又道路通達者,還是東都周邊為主,淮西-徐州似乎可行。”
“東都有了司馬二龍。”張伯鳳點頭,回身來對。“大河兩岸是幫的根基,張行、雄伯南,乃至於其下種種,皆不可限量,關西自是關隴連成一體,巴蜀的當廬主人估計也要起來了,再加上晉地,關隴還是很強,你若行此事,便不好專向一家……所以若江南不願意留,老夫以為江淮確實可以去看看。”
孫思遠拱手以對:“既如此,送了張兄南下後,我便不拘江淮之地,北上走一走,再看看如何定址,招攬人手。”
張伯鳳也笑了,卻居然有些如釋重負。
他既棄武從文,一輩子都不能更改好為人師,勸道解惑的本性。
解決了眼前的事端,說了情況,談了道途,這個時候,卻是孫思遠繼續了話題:“不過,剛剛三位言語,只說幫此番立住了跟腳,我倒是有些好奇起來……真火教傳承許多年,尤其是之前幾百年,幾次想做事,但總不能脫離教派樊籠,以至於為豪傑所破,淪落下風。再看其餘地方,蕩魔衛之類也多如此。往之前看,許多幫派起勢的也不是沒有,卻都沒有擺脫幫會草莽之氣。想來幫本是東境幫會,如何做到這般地步,聽起來竟似遙遙領先一般?”
“還得孫真人自己去看,至於說幫眼下的局面……”張伯鳳搖頭以對,卻又止住。
身後王懷通則看向了房玄喬。
房玄喬失笑,攏手走下坡來側身而答:“不瞞真人,要我說,什麼幫會、教派、霸府、朝廷都是虛的,關鍵只在一點,便是如何能調動治下的人才、兵丁、錢帛、鹽鐵,又能排程到什麼程度,然後使用這些根本時又能有多少用在正途而非私慾上……而要從這方面來說,幫卻是更勝其他各家一籌,因為他們家是幫政分立,郡府、縣衙、鄉里都在,倉儲、官道照樣維護,上頭也有霸府類的行臺,對應的官職也都在,所謂幫中身份乃是單獨的收攏人才,進行人事安排,也是團結人心的東西,並沒有影響正常的行政體制。至於說尋常幫派,多是以利而合,上來便從根基上壞了正常的政務,不是一回事。”
孫思遠恍然,復又不解:“幫一開始便是如此嗎?”
“當然不是。”房玄喬認真作答。“他們一開始用幫派來攏人是不得已,因為起事之初東境西段兩郡中,固然有朝廷官員和文修要反,但真正有兵馬錢糧的卻是幾個鄉野大豪、東齊故將之後,這些人已經被大魏朝廷壓得成了坐地的盜賊之流,不用幫派來排位子,那些人根本不懂……只不過,從一開始的時候便有張行這些人一直帶著往幫政分離走,這才有了後來。”
孫思遠連連點頭:“原來如此,事在人為。”
“其實。”房玄喬看了眼恩師,主動繼續言道。“非要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這就好像朝廷體制之外關隴世族相互聯姻結成一體一般,但幫不是用血緣婚姻,而是嘗試另闢蹊徑,儘量以剪除暴魏安定天下為志向,從所有人中拉攏人才,構成一體……從此處來說,或許有些虛浮,但無論如何都勝過其他了。”
孫思遠沒有吭聲,只王懷通負手來言:“你若有心,儘管去便是,我從來沒有阻攔你的意思,只是恩師這裡即將……遠行,南坡的事情我也要承擔起來,接下來咱們得有所選擇。你是要出仕入幫做個圖謀,還是要留在晉地潛心文修?入仕,自然可以去借幫或者關隴之地氣,騰雲起舞;而文修,你師祖已經指了新路了,咱們師生完全可以在晉地徐徐展開走下去……所以你的志向到底在哪裡?”
一直沒說話的孫思遠侍從也看向了房玄喬。
而房玄喬猶豫了一下,給出了自己的答覆:“不瞞恩師與師祖,我都想要。”
“那就去幫修行嘛。”張伯鳳反而給出了建議。“在幫裡也可以教學生,而且教的更多,剛剛都說了,一定不要囿於出身、囿於地域,幫裡做書院,說不得事半功倍。”
房玄喬拱了下手,沒有應聲,也不曉得他是如何思量。
“這張行是什麼來頭?”孫思遠適時來問。
“黑帝爺的點選,卻走出來了一條自己的路……但有沒有人指點,我就不知道了。”張伯鳳有一說一。“我與他細細聊過,滿肚子想法,六七分的誠懇,極利的口舌,但最關鍵是還能籠絡人心,讓人跟他走……”
“每樣都很了不起。”孫思遠幽幽以對。“加一起更了不起了……如此說來,必然是幫與關隴新貴決一死戰了?”
“不好說。”張伯鳳幽幽以對。“白橫秋剛走,幫馬上就有一個新的大坎,卻不知道幫能堅能硬之外是不是還能屈能伸。”
“江都嗎?”孫思遠當然曉得對方是在說什麼。
“不錯。”張伯鳳剛要展開,卻又忽然感覺到一絲疲憊,不由苦笑。“罷了,反正是見不到了。”
幾人皆不好再長篇大論。
“你們兩人不要跟來了。”停了半晌,張伯鳳忽然再開口。“剩下路程請孫真人送一送我便可,你們只管走自己的路。”
王房二人齊齊來動,卻又被張伯鳳擺手制止:“老夫這一生,年少從軍,橫戈百戰於晉地,之前雖說是自滿,就此迷了眼睛,但確實也將西魏東齊的英傑們看了個遍,算是稍有見識,稍得軍功;後來僥倖活下來,南坡開院,教書育人,什麼都教,什麼都想,卻還是限制在一地,天然做了世族子弟的專院……但我並不以為這就是什麼不值的事情……尤其是先帝晚年,甚至禁了學校,獨有我的南坡堅持了下去,也算是有一份功德了。”
孫思遠立即頷首。
“其實,人之一生,道阻且長,便是沒什麼成就,只要做事為人問心無愧便可!”張伯鳳繼續言道。“便是曹林,將來天下人可能都會視之為可笑之輩,但他自己想來也是無愧的!既然無愧,走到哪兒,就落在哪兒,何必再給自家子弟露什麼衰像?你們委實都不要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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