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扔下金絲鞭,定定立在案上,一時欲言,卻居然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張行見狀,曉得自己突襲成功,乃是毫不猶豫,主動上前,一隻腳踩到供案邊緣,便伸手抓住了對方手臂,徑直將對方給捉了下來,復又攬著推著對方往大殿外行去。
來到外面廊下,李定似乎還是渾渾噩噩,張行卻不管不顧,只拽著身邊人往四面來看,昂然來笑:“諸位,事情已經定了!而今日事定,那天下說不得也算定了!”
說著,張行便將二人牽著的手給舉了起來。
且說,李定將武安軍幾乎全軍彙集在此,剛剛他更是在廣場安排軍務,故此,幾乎軍中這兩個字多餘所有五百主以上皆在此地,復又幾乎全員跟到了廊下,見到了剛剛李定發怒失態,也見到了張行力勸以及眼下的場景。
自然也曉得這番話是什麼意思。
然而,與之前張行止住了李定以至於幾乎是所有人都如釋重負不同,現在隨著這話說出口,一眾武安軍骨幹反應卻又不同……蘇睦、蘇靖方父子領著一波校尉、五百主在一邊,幾乎是立即朝著二人俯首行禮;而王臣愕為首的部分軍官則明顯猶疑,並看向了李定。
於是,張行也看向了被自己捉著的李定。
李定沉默片刻,終於開口:“你這人慣會說些大話,這個樣子如何就能定天下了?”
周圍人聞言再無疑慮,便是王臣愕等人也都即刻躬身行禮,以示服從。
“當日大周前身的那個混血部落,自苦海南下,辛苦建制,花了許多功夫數代人才坐定了晉北三郡,更換了血脈,但誰都知道,自此後,數朝風雲,其內裡就已經定了。”張行依舊是那副什麼都懂的姿態,好像回到了與李定在東都高談闊論糞土當年萬戶侯的時候。“這次兩家合一,其實類似。”
“怎麼類似?”李定似乎真的有些不解。“你莫再說什麼咱們兩人聯手天下無敵之類的話了,今日謝鳴鶴都替你罵清楚了,個人再強在眾人面前也只是無力,否則我又何至於落到眼下局面?”
“還是有些說法的。”張行繼續挽著對方,就在廊下脫口而對,卻是對著廊下諸武安軍將領來言的。“一則,你李四郎也不必過於妄自菲薄,人從眾是對的,可你今日不就是棄了個人從眾嗎?你這天下奇才有了眾作倚仗,專心軍務,必能橫行天下;二則,兩家合一,最直接的便是河北局勢大變,咱們這麼快解決問題,其他諸如薛、羅等人,恐怕都措手不及,河北局勢說不定會迅速抵定,河北定,自然會影響天下局勢;三則,李四郎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你是第一個帶著成建制部隊與地盤來入我幫的關隴貴種!僅此一條,足以告訴天下人,幫早非當日東境一團,乃是要捲起天下英傑成天下事!”
李定前面還在裝作若無其事,聽到最後卻也色變,隔了好久方才訕訕:“何談第一個,白三娘莫不是人嗎?”
張行本能想反駁,但話到嘴邊到底是意識到事情已經定了,此時又非當年在東都洛水畔整日高談闊論的時候,就不再理會,反而正色來言:“不說此事,既然事情定了,便該看眼下局勢如何……你有什麼想法嗎?”
李定思索片刻,緩緩搖頭:“得看南線情報,現在情況不明,還是按照既定方略,讓你們的人繼續往平原去為上,不過可以在渡清漳水後稍微偏南,靠近武陽郡一帶為上……”
“什麼意思?”張行狀若不解。
“何必裝作不知?”李定無奈嘆氣道。“你這個人若說行軍佈陣可能差了點,但抓戰機的天賦比我跟白橫秋都要強上三分……我知軍不知人心,白橫秋知人心不知軍,你卻都能兼顧……堪稱獨步天下!現在的局面是,既然武安軍從了你,東都軍又潰散,那自此地往大河為止的區域性戰場上,便是軍反過來佔盡了優勢,你若不追一追,裝作是你勝了這一場,趁機收攏人心、收復失地,必然是不心甘的。”
“知我者李四郎是也。”張行大笑,卻又立即肅然朝周圍吩咐。“諸位,今日事可喜可賀,但現在還是在戰中,必須要立即採取舉措才行,李龍頭就在我身側,我說幾個事情,他若不反對,辛苦諸位去做一下……首先是要接濟我部……哪位是高士省高都尉?”
一名藏身在張十娘側後方的將官轉身出來,拱手以對:“張首席。”
卻又瞥了一眼目光向斜上方的李定。
“請你回一趟襄國郡,不要帶太多人,三千人足夠了,然後有兩件事要辛苦你,一件是我們在大陸澤有傷員,是周行範周頭領與賈閏士兩人帶領著的,你務必幫我安置一下;另一件是要你看管住襄國各方面動向,不要讓訊息外洩,引來河北其他各家的窺探。”張行認真吩咐。
高士省省的意思,但並不直接應聲,還是去看李定。
李定目光根本不在此人身上,但聞得聲音停頓卻也曉得是怎麼一回事,然後隨著張行一拽,無奈低頭嘆氣:“按照張首席的意思去做,總不能讓人病餓在大陸澤裡。”
高士省徹底釋然,立即拱手稱令,然後匆匆而去。
這個時候,張行復又四下來看。
蘇靖方被掃到,立即便要拱手。
孰料,張行直接指向他身前一人:“蘇都尉,請你親自走一趟!帶本部三千人加部分軍需追上去,接應我部主力,然後一起渡河往武陽走。雄天王和徐大郎他們知道我過來,派個斥候聯絡一下,他們就曉得我的意思了。”
蘇睦答應的就很利索了,但還是多看了一眼李定。
蘇睦一走,張行便又來看王臣愕與蘇靖方:“王副都尉,你跟小蘇一起留在這裡安撫軍心,務必不要讓事情外洩,同時南面情報若到,務必第一時間交予李四郎與我知道,我與四郎和四嫂就在這裡坐一坐。”
這個任務,若是王臣愕去看李定等後者同意,反而顯得荒唐,便也只好拱手。
而轉過身來,眼見著整個黑帝大觀重新活了過來,又看了眼跟在身後的小蘇,這位王副都尉不由嘆了口氣。
且說,王臣愕作為王臣廓的同族,甚至是王臣廓投奔白橫秋的搭線人,其政治傾向毋庸置疑。
但是,之前李定對其的警告和他本人的剖析也清楚讓這位河北本土豪強出身的武安軍支柱醒悟到,既然已經成為了李定-武安軍這個集團的一部分,而且是支柱部分,並且長時間存活了三四年,他身上的政治烙印就已經無法擺脫了。
哪怕是從功利角度來說,也只有跟著李定走,才能取得更好的結果。
這份覺悟,再加上此戰規模與結果的衝擊,包括之前謝鳴鶴對局勢清晰分析與誠懇勸說,其實已經讓這個政治上略顯靈活的本土軍頭意識到,有些東西幾乎不可避免。
然而,即便如此,張行的舉重若輕,對武安軍上上下下……也就是李定本人到下面他們這些立場偏向略顯不同的同僚……都能如此輕易拿捏,還是讓這位王副都尉感到一絲恐懼。
他敏銳的意識到,李定已經夠可怕了,張行更可怕,自己恐怕上了一個更大、更強、更有粘性的賊船,很可能這輩子都脫不開了。
可那又如何呢?
亂世當中,自己一個本土本地的豪強,能連續搭上船,就已經算走運了,那什麼高士瓚、諸葛仰,論家底子論修為,哪個不比自己強,如今都在哪裡?
張行驟然一個回馬槍,說降了李定,武安軍上下有思想上的搖擺乃是理所當然之事,莫說只是武安軍的高階軍官們胡思亂想,便是鬧出什麼兵變逃亡也屬尋常,故此,張行和李定根本不做理會,只是在破了相的黑帝爺注視下坐在了廊下以避正午陽光。
張十娘沒有留下,她在李定的示意下去了隔壁的郡城,人一走,剩下兩人這才終於撒了手,然後就如當日東都小院中閒聊一般開始了……閒聊。
“你棄了傷員還這麼齊整,必然是有成建制援軍,哪裡來的?”李定率先來問。
“北地與晉北。”張行毫不遮掩。“合計五千騎,然後整合了部隊,皮袍子撕開了以求整齊。”
“還是不對。”李定想了想,復又搖頭。“數字不對,這麼算,你們加上傷員幾乎到了萬人,那夜激烈到那個份上,如何還能剩這麼多?”
“還有周行範……小周,他受了重傷,卻居然走運遇到了徐大郎,然後一起找到了大陸澤,匯合了我們。”張行立即補充道。“我們是七個營一起到了。”
李定這才稍顯恍然,卻又一時沉默,片刻後方才來問:“小周傷勢如何?”
“只能說現在勉強保命吧。”張行幽幽以對。“之前根本來不及想,也不願意想,我現在就怕等這股勁過去他落到李清臣那個結果……錢唐說李清臣勉強活著,修為卻再難上去,身體也漸漸支撐不住,反過來影響了心智……身殘志堅,談何容易?”
“這就要看他的血氣了,不過小周素來比李十二郎要強一些的。“李定也只能這般說了。
而過了片刻,李四郎復又開口:“你知道李樞沒有過河來嗎?”
張行聞言一愣,旋即失笑:“這又如何?總有人要守著河南,何況他本不擅長領兵,讓單通海來足夠了。”
“道理是對的,但李樞並未留在河南。”李定緩緩搖頭。“聽人說他直接帶著剩餘部隊,還有他在河南新起的幾個營頭往南面去了。”
笑了一整天,或者說從昨晚上就笑個不停的張行終於沉默了下來,他根本沒有在意是“聽人”的“人”是誰,而是在沉默了好一陣子以後語氣蕭索起來:“麻煩了!”
“你也有麻煩的時候?”板了兩天臉的李定反而失笑。
“怎麼可能沒有麻煩?”張行無奈道,簡直就像是在倒苦水。“天下事最難最容易的都是人心,之前白橫秋一擊不中還要強行圍困,可不只是他軍事誤判,更重要的是他在賭人心,賭我們被困時,外面的幫各處人心離散……我本可再耗一耗,卻在聞得戰機後咬牙突出來,也是擔心人心離散。現在河北人心險之又險的攏住了,但還是不保險,還是人心波動,不然何至於匆匆來你這裡,又要裝作得勝去追白橫秋?河北如此,河南那裡原本就分鍋吃飯不說,還有許多諸如淮西軍、內侍軍、知世軍這些外家的人,不是說這些人就居心叵測,但最起碼是容易誤判形勢,擅作主張的,到時候算誰的?”
到了這個時候,李定其實心中稍微平復,接受了眼下被事實兼併降服這個事實,而接受以後也覺得自己今日之前有些失態,現在也有些不夠爽利,便反過來安慰:“不管如何,先做好眼前的事情,最起碼要將白橫秋送出河北……我派出去的人估計也快回來了,白橫秋有沒有在單通海身上得手,情勢如何,才是關鍵……已經讓你部往武陽郡靠攏,咱們這裡稍微等等,不耽誤事情。”
張行點頭,不由來問:“南線情況複雜,而且關鍵,你派誰去報的信?為何不讓小蘇去?”
李定略顯尷尬:“主要是覺得小蘇這些日子往來不斷,白橫秋說不定已經有所察覺,而且也太累了,但也有一些私心……”
“怎麼說?”
“我派出去的是樊梨花。”
“樊虎、樊豹的妹妹?我託付你收留的那個?”
“她……如何?”
“修行上是個奇才,突飛猛進,我不知道具體情況,但或許已經凝丹了……或許沒有……她去年這個時候大概就是這個修為了,是武安軍沒有伸展,耽誤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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