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幾乎是脫口而出,卻不知道有這些想法多久了。“我本來就是一個北地農人,當過排頭兵,然後靖安臺裡做過一陣子公門罷了,一時激憤而來造的反,懂得委實不多。而若說我造反這三年有什麼真切的感悟,便是漸漸醒悟到,將天下,將四海,將一個合併了天下八九的皇朝,將一個地域,一個階層,一個組織、宗族視為一體,且無時間之過往將來,無人心之思索經歷,乃是大大的謬誤!張夫子以為如何?”忈
寂靜一時的紅山坡上,張伯鳳緩了一緩,看了看周圍神色各異之人,然後將目光挪回到正前方的張行身上,言辭懇切:“老夫大概明白,為什麼是幫將這個天下攪的天翻地覆了……僅此一得,你勝過許多人。”
這幾乎相當於服軟認輸了。
“承蒙誇獎,不勝榮幸。”張行拱手以對。
“但是。”張伯鳳忽然又言。“若以此來論,咱們回到那個賊的問題上,曹氏父子堪稱為巨賊,所以曹魏必亡,那你們……”
“恩師,在下冒昧,有一句話不吐不快,想問一問張首席。”就在這時,外圈忽然有人起身行禮,打斷了大宗師的言語。
“來人可報姓名。”張行見到對面的張伯鳳回身點了下頭,也隨之開口詢問。
此人就在他對面,張伯鳳的身後。忈
“太原王懷通。”那人拱手做答。
“久仰大名,懷通公請說。”張行還是沒動,只是抬手示意,然後側身來聽,絲毫沒有因為對方是宗師或者名門領袖而如何,顯得過於擺譜了。
“張首席。”王懷通絲毫不以為意,只是認真問出了自己疑問。“你剛剛所言中說曹魏不是曹氏父子私物,乃是自百族共存以來天下之又一公器?”
“是。”
“但是,自古以來,就是自百族共存以來,凡近萬載,天下皇朝、王國,哪個不是一家一姓一族之私物呢?”王懷通立在那裡,雙手平持維持拱手姿態在胸前,紋絲不動,認真來問。“便是再大一些,譬如大魏,最多擴充套件到關隴諸族,又談何為天下公器?”
聽到這話,張行尚未言語,對面張伯鳳便已經笑了,當即便回頭做解釋:“王二郎想岔了,你跟張三郎說的這個公器私物,其實不是一回事,他說的是萬物之存亡,你說的是誰人掌權,一個自外向內而看,一個自內向外而看……”
“學生知道。”王懷通依舊紋絲不動。“但學生就是想問問張首席,自內而外看,這皇朝國家,到底是私有還是公器?”忈
“即便是自內向外看,以往是未必盡是私有,將來也可以是公器!”張行剛要開口,他本人身後,魏玄定忽然起身,使得張首席第二次被搶了話。“恩師,在下趙郡魏玄定。”
“我記得你。”王懷通失笑以對,卻是放下了雙手,隔著張行與張伯鳳與對方捻鬚對視。“我跟恩師不同,素來只是一人一院,隨教隨走,那一年的學生裡,只有兩個人讓我記憶深刻……一個是素來聰敏被我收為傳業弟子的房玄喬,另一個便是整日憤世嫉俗的你了……玄喬,見過你師兄。”
王懷通更後面,一名不足三旬的年輕俊俏世族子弟站起身來,避開座位,微微一拱手,口稱師兄,然後便老老實實低頭坐回去了,似乎並不想參與其中,只想聽一聽熱鬧而已。
這時候,王懷通方才繼續含笑來問:“魏玄定,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這皇朝國家,以往未必是私有,將來也可以是公器。”出乎意料,站定了魏玄定此時反而沒有了那種憤憤不平,只是想把自己學到的,做到的,不管是囫圇吞棗還是真切感受到的一些東西給妥當釋放出來。“以古時論,百族興盛,建國立制,固然有酋邦是為劫掠強佔,但多還是為了興修水利,備禦天災,抵抗魔物,防範野龍。後來黑帝蕩群魔,赤帝修山野,此類公器之用漸少,卻依然是皇朝國家的主要責務,也是自古徭役、賦稅之根流。只不過,總有如曹固這般無知之輩,有曹徹這般無畏之人,自以為得了天下,肆意妄為,便違逆天道,收賦稅為私囊,徵民夫逞私慾……但也是正是因為如此,暴魏才會亡,而也因為如此,我輩才會彙集於此,坐而論道,想弄清楚過往得失,同樣是因為如此,我們幫才會以暴魏為戒,才會喊出來要同天下之利,黜‘擅天下為利者’。”
話到這裡,魏玄定語氣愈發平淡,只是望著對方昂首來言:“恩師、王公,萬事皆有承續,上一代私心過重,釀成禍亂,下一代必然要吸取教訓,稍為公器,再下一代,若是因為天下為公過於板正,束縛了人心活氣,自然又會分於私心私利,甚至有時候,一個人前為私心,後為公器……而依著學生來看,這些都是無妨的……關鍵是要認清楚局勢,弄清楚天下大勢之流向,不做違心之事,不做逆潮之人。而今日之勢,便是暴魏私心過重,自取滅亡,我輩當領著天下當向公器那一面儘量走一走。”
說完,魏玄定便徑直坐下。忈
那邊王懷通怔了一怔,過了好一會才張開口,準備要說些什麼。
孰料,就是此時,就在正對面正中的張行忽然鼓掌。
別人倒也罷了,幫眾人是開慣了會,鼓掌也鼓習慣了的,幾乎是本能隨之鼓掌,而其餘許多人,或許覺得魏玄定說的有幾分道理,或許覺得有些地方膈應,讓他們不舒服,但也一時沒想明白,此時聞得掌聲,見到周圍都在雙手拍擊做什麼,倉促之下也幾乎也是本能仿效起來。
便是胖乎乎的沖和道長也笑眯眯的鼓起了掌。
折騰了半天,紅山半山腰上,終於響起了一次熱烈的掌聲,倒也是稍微表明了,這次集會到底算是一場勝利的大會,和諧的大會。於是到最後,眼看著掌聲停不下來,張老夫子也象徵性的鼓了下掌。
拋開坐在那裡面色鐵青的曹林、段威等人不提,王懷通尷尬立在第二圈那裡,他便是從未見過此類場景,也多少能猜到得掌聲是一種讚賞,而對魏玄定的讚賞,豈不是說他被自己學生駁倒了嗎?
這時候怎麼辦?難道要學自己講學時那般,直接拂袖而走,回屋抄書?忈
那可真就丟臉了。
半晌,王懷通也只能趁著掌聲尾巴坐了下來。
正對面,其實早就坐下的魏玄定此時方才覺得渾身都軟了下來,卻又神清目明起來。
似乎是腦後長眼一般,只是拍了兩下手的張老夫子等身後學生一坐下來,便繼續開口,聲音不大,卻宛如說在每個人耳邊一般,立即就讓整個平臺安靜了下來:“其實,剛剛兩位主動所論之事,正是我本要問張首席的言語相關……老夫想問的其實是,大魏既必亡,那接下來誰必當興?為什麼?曹氏父子既以都督為巨賊,其他人又如何能保證自己將來不為巨賊?”
“老將軍問得好。”悶聲不吭,或者說從一開始看到曹林被打蔫了後便保持沉默的軍頭薛常雄忍不住開口附和。“這也是我想問的。”
“此事簡單。”張行瞥了一眼薛常雄,幾乎是脫口而對。“大魏擅天下之利,由此失天下民心,所以亡。那自然是得天下民心者得天下,而欲得天下民心,必當同天下之利,所以便是能同天下之利者當興。”
在場不少人都忍不住來笑,張三郎這廝,說來說去,其實還是在說自家,但他偏偏不直接說,反而只是以“同天下之利”呼應著魏玄定之前的言語……再加上一開始主動設定議題,突襲曹林這個落水大宗師,剛剛忽然鼓掌強行給魏王師生之間判勝負,不管如何,這廝的詭辯水平確實是一絕,委實滑頭。忈
然而,張三郎這時也繼續說了下去:“至於說將來成為巨賊這個事情,我倒是覺得只能是盡人事聽天命,並不能有誰能為將來過遠的事情作保證。”
沒錯,一直掌握著“集會”主動權的張三賊,居然主動放棄了議題。甚至考慮到這場集會一開始就是張老夫子針對幫的邀請,一個是發起人一個是主賓,面對發起人實際上若有若無的質詢,幫避而不答,卻未免有些拱手投降的感覺了。
張老夫子似乎扳回一局。
“不錯。”李定忽然開口。“這就好像曹氏父子俱為巨賊,但曹徹之惡與亂,難道不比曹固的竊與狡壞上十倍……而曹固活著的時候,不要說他自己,便是所有當朝大臣、當世智士,也都想不到局勢會被曹徹給弄成這樣……將來的事情,誰說的定?”
一直悶不吭聲的曹林與段威齊齊去看了眼李定,兩人因為身份緣故,敏銳的意識到,李定這廝也開始動搖了,而且雖然不曉得到底是要倒向何方,但徹底背離大魏卻已經是明顯無誤了……當然,對於剛剛抵達河北的曹段二人而言這是個新發現,對於在場絕大多數人而言,這根本就是個理所當然的事情。
所以,大家只是頷首,畢竟不管如何,道理還是對的。
“李府君所言極是。”張行也含笑扭頭來言,準備接過話來。“要我說……”忈
“要我說……”薛常雄似乎也想說什麼。
“要我說。”隨即,又一人忽然起身,聲震山間,就好像之前魏玄定搶了搶話的王懷通一般,此人又搶了搶話的薛常雄的話。“要我說……有什麼可遮掩謙虛的?眼下能同天下之利的,只有我們幫,尤其是黎陽放糧後,誰敢不認?而幫既然能同天下之利,自然是暴魏亡滅之後的當興的那家!”
“張夫子問的是必當興。”張行好像是在故意與雄伯南唱反調一般,忽然揚聲提醒。“不是當興……雄天王弄錯了。”
“沒有弄錯。”雄伯南環顧四面,紫氣溢面,宛若鬼神顧盼,引得在場修行之人自三位大宗師以下紛紛側目。“若說必興,天下誰敢說個必字?!張首席剛剛言語,正在於此。但大宗師剛剛所問,其實還有一個當字,而若論當興,幫之外,誰當興?!有何作為來替幫當興?!”
張夫子剛要言語,又一人起身,卻格外禮貌:“在下崔肅臣,幫將陵行臺文書分管……張夫子剛剛有兩問,張首席、魏龍頭、雄天王,其實都有做答,只是偏重不同,在下不才,也有一點回復,乃是針對張老夫子後一問的……在下修為不高,能否請張老夫子允許在下緩緩道來?”
張伯鳳看了看此人,卻是由衷喜歡,立即點頭:“崔二郎儘管來說,我看了你修的《律》,確有想法。”
“謝過夫子。”崔肅臣拱手再禮,然後起身侃侃而談。“誠如諸位多言,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準,因為掌權之人一旦肆無忌憚,便可輕易墮落為巨賊,這一點在當今這位聖人身上已經很明顯,前位聖人,也是晚年權力鞏固,肆無忌憚後,才會日漸偏執嚴苛,往前追溯,許多英雄豪傑、皇族貴種,皆類於此,再往前,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幾位至尊,成了至尊之後,不也有些為禍世間的趨勢嗎?若不是三一正教起勢,以三輝定四御,這天下說不得已經被四御糟蹋透了。”忈
話到這裡,張行看的清楚,一直只是側耳傾聽沒有參與實質討論的沖和道長,忽然扭頭去看說話之人,而張伯鳳側後方抱著鏡子的王懷績更是忽然朝自己咧嘴一笑,弄得他寒毛倒立,陡然精神一振。
“所以,我們沒有法子阻止誰變成巨賊,但是我們未必就沒有法子稍微制約掌權之人,使之成為巨賊後也難以為禍。”崔二郎沒有察覺到個別聽眾的表現,只是迫不及待想自己一直想說的事情。“至於是什麼法子,大家都有想法,而在下以為,無論如何,其中一法正是律法……越好越精細越嚴密越寬宏的律法,越能保護人不受賊害,《律》便是我們幫的嘗試。”
“恕我直言。”就在這時,王懷通也再度起身開口了。“在下看過《律》,而且絕對認為是個良律,因為改動大都是對的,崔二郎的心意……包括幫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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