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
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
夏日炎炎,張行坐在大堤一側港口旁的樹蔭下,身上散著明顯的寒冰真氣,端著一碗冰水,毫無說服力的念出了這麼一段定場詩。
旁邊十幾位坐著的大頭領、頭領,也不知道是不是寒冰真氣鎮的還是冰水磣牙,反正不少人心裡暗暗打了個哆嗦。
最後,還是謝鳴鶴在旁實在是聽不下去,也的確只有他敢說:
“張三爺,五日前你下地巡視,覺得許多日沒下雨,只在地裡親自挖溝渠引水時拄著鋤頭念這幾句,上下誰不服你體貼民生?前日在將陵喚了幾位老農,問了此時旱情,都說還不算什麼大災,但要及時清理因戰亂荒廢的溝渠做抗旱準備,你點發了休整溝渠的文書,再念此詩,大家也覺得伱是在憐憫勞役……現在事情已經定下了,能做的都做了,而且也未必就不下雨,咱們也要渡河去做別的事,如何還能說出這話來?”
張行點點頭:“謝頭領所言甚是,那我換一首詩。”
周圍人多鬆了口氣。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張行脫口來誦。“如何?朗朗上口,簡短有力,可能傳世?”
謝鳴鶴張了張嘴,到底是沒再吭聲,只低頭去喝了幾口冰水。
倒是馬上第一次去東境的竇立德,勉強來了半句:“龍頭關心農事總是好的。”
其餘人等,無人吭聲,只一起去端冰水來飲,端是冷暖自知。
不過好在沒等太久,過了一陣子,十幾艘大小船隻便從對岸敲鑼打鼓的出現了,最中間一艘明顯是之前朝廷三徵時的運糧大沙船所改船隻上甚至掛上了紅色和綠色綢緞。
遠遠望著這一幕,張行不由愣了一下,因為上次見到這架勢還是在淮上選淮右盟的時候,其餘幾位河北方面的頭領也多笑出了聲。
“你們覺得是誰?”張行站起身來,既有些焦躁,又有些無奈來問。
“總不會是徐大郎授意的。”陳斌脫口而對。
這是自然。
“也不大可能是柴大頭領或者邴留後。”魏玄定也捻鬚來笑。“估計是魯大月魯小月兄弟倆自作主張……他們水上出身,心思簡單,如今也有錢。”
“水軍……很闊綽嗎?”張行終於把握到了一個點。“只魯氏兄弟來說,哪來這麼多彩綢?”
“肯定不是從河道上設卡或者劫掠商戶,他們不敢。”雄伯南一下子就意識到了張行言語的落點,馬上來做解釋。“我估計是東面的走私生意……酒、糧、高檔綢緞,這些東西從近畿過來,想要分銷到下游,濟水自然是主要通道,但大河也沒理由不走的,尤其是河北四郡穩定了以後,河北生意更要從這裡走。”
“那應該還有南北通河的生意,現在河北什麼都缺,但大戶人家還是不缺錢的,南面的水果、牲畜、糧食、漆器、鐵器,甚至首飾,什麼都要。”竇立德在旁插嘴道。
“所以河上運輸全是魯氏兄弟的生意?”張行恍然,復又刨根問底起來。
“那倒不至於……以濟北為分隔,上游是魯氏兄弟,下游應該是程大郎和原蒲臺軍那幾位,還有樊豹、左才相幾位齊郡頭領……”魏玄定脫口而對。
“程名起和房彥釋都有?”張行詫異至極。“樊豹家吃著章丘的鐵鍋生意,握著濟水下游的運輸還不足?”
魏玄定沉默了一下,繼續來言:“但據我所知,的確如此。”
其餘人等,也多不吭聲,隨行的王叔勇、翟謙等人更是各自去看天看地。
“這事我知道。”就在這時,一個意外的人忽然開口,卻居然還是竇立德。“魯氏兩位兄弟其實是力有未足,他們的防區也一般就是濮陽到四口關這裡,往下並不好分銷。然後程大頭領素來精細,看到了下游運輸的生意沒人做,便主動尋了有船運經驗的樊頭領,負責下游軍務的蒲臺幾位頭領跟左頭領,一起接的這個生意。”
話至此處,竇立德還稍微解釋了一下:“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上個月範望被點了茌平守將……程大郎去尋他入夥,他有些拿不準,找人問了我。”
其他人看了看這位河北頭羊,各自心中古怪,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好眼力。”張行嘆了口氣。“也是好手段……看到空白市場卻不下手直接撈,而是把有技術、有本錢的人和所有利益相關方聚在一起吃,其他人便是原本不想摻和,為了不得罪人,也只能一起來……真不愧是程大郎,換成我,我也會這麼幹,實際上淮右盟當年就是這麼起來的。”
周圍人聽得不對路,也不知道是誇還是嫌,還有些詞根本聽得雲裡霧裡,更不敢做聲。
“先過河吧,過河再說。”張行眼看著披紅掛綵的船隻已經行到河中心,還是摒棄了這個話題,牽著黃驃馬往前去。
周圍人如釋重負,紛紛跟上,卻又不禁落後了幾步,只讓雄天王跟魏首席緊隨其後。
不過,來到渡口,眼看著船隻越來越近,陳斌到底是沒有忍住,不顧身後還有許多人,身邊更有魏、雄二人,直接跟上前去低聲來勸:“龍頭,還是要給頭領們得利的路子,不能管的太嚴,世情就是如此,過於嚴苛,他們反而覺得是你不近人情,而不是你法度嚴密。”
“我曉得。”張行立即點頭。“我心裡有譜……過河說。”
陳斌點點頭,這才不再言語,魏雄兩人,還有後面幾位修為頗高的頭領也只做聽不見。
須臾片刻,船隻排成佇列靠上港來,眾人紛紛登船,說是心裡有譜的張行卻劈頭來呵斥:“魯大……我們幾十個人過河,你尋幾十艘船作甚?!還披紅戴綠的,知道的自然知道我是例行去巡視東境,不知道的還以為來河南納妾接親呢!傳到登州,可還有我命在?”
說完便笑。
周圍人也跟著賠笑,魯大月尷尬了片刻,也只能搓手:“下次必定小心……實在是不曉得龍頭不喜歡排場。”
此事就此揭過。
區區橫渡而已,大船啟動,不過許多時候,便折回對岸。
張行在魯氏兄弟在內的許多頭領陪同下登上了對岸的四口關渡口,此地,徐世英與東境後勤方面的總擔當領東平留後柴孝和,外加濟北留後邴元正、齊郡留後鄭德濤、南岸的治安內務官張金樹等頭領帶著許多人俱在此處來迎。
剛剛上岸,還差著十來步,張大龍頭忽然回頭,指點河面,恍然若醒:“你們說……我們過河快半年,怎麼就沒想到,在河上架幾座浮橋呢?河東那裡可是有幾百年的浮橋常設的!魯大,你久在河上,曉得關節,你說能不能架浮橋?”
魯大月微微一怔,立即來應:“浮橋當然是能架的,但有說法……河道寬了難架,窄了水急也難架,冬日結冰春日化冰也要整飭收攏,大船隊上下也要方便收拾……所以,最好是有河間洲的地方,而且河間洲要穩固……”
“是了!河東那座橋就是有好大河間洲,而且上下水運不多。”張行恍然,復又認真追問,其餘人也都認真來看魯大。“那大河上有河間洲嗎?”
魯大月想了一想,繼續答道:“有的,武陽郡跟東郡之間有,齊郡對著豆子崗後頭也有……可以去看看。”
張行點點頭:“這事辛苦你,你讓手下順著河走一走,看看哪裡方便設浮橋,如果能架咱們就架……畢竟南北聯通對咱們幫而言是生死大事,軍國經濟都要倚仗,越方便越好。等真打仗了、結冰了,要收起來就再說……水文資訊整好了,送到將陵就好。”
魯大月趕緊應聲。
其餘頭領,有剛剛迎上的,什麼都不曉得;有心細的,曉得原委,卻或放鬆或緊張,或感慨張龍頭手段高或覺得張龍頭藏不住事性情不足,但面上都不顯露;也有不心細的,但也渾渾噩噩……反正都看不出來。
就這樣,眾人狀若無事,再度踏上了東境的土地。
抵達當日,張行便讓家在東境的諸頭領各自為是,包括賈閏士在內該歸家歸家,該探親探親,只幾日後得通知匯合罷了。至於其餘人等,大略分了撥,雄伯南帶人去東面齊郡、琅琊郡巡查,魏玄定往濟北、魯郡、東平巡視,他本人則準備帶了陳斌、竇立德、謝鳴鶴、崔肅臣、閻慶、王雄誕等人準備往西看東郡跟濟陰。
不過,也不是立即出發的。
最起碼張行這裡,只遣了王雄誕往東打了前站,其餘人等當日便乾脆留在了四口關。
張行本人更是連著雄魏兩位,直接與徐世英、柴孝和、邴元正、鄭德濤、張金樹等人座談,聽他們依次彙報南岸軍事、經濟、民生、治安等務。
這番話下來,已經快天黑了,做記錄的崔二十六、二十七都累的手痠,轉交來的表格什麼的也有許多,反倒是沿途幾乎不怎麼說話的崔肅臣不慌不忙,整理迅速妥當。
而不出意料,到了晚上一起在渡口公房這邊用過飯,轉回後堂那邊時,雄伯南、魏玄定明日還要擔綱出巡,便是不累,也各有自己的一幫人要應付,便早早分開回各自院中去了;然後柴孝和、邴元正、鄭德濤這些文官出身的人大概都是要臉的,便也直接告辭回自己住處了;唯獨徐世英和張金樹兩人卻都賴著不走,其中張金樹還頗彙報了幾件不好當眾來說的事。
“陳內務怎麼看?”聽完之後,張大龍頭環顧四面,卻先問了陳斌。
“敢問龍頭是問哪些事情?”陳斌正色反問。“是白日的那些公事還是現在張內務說的事情,是河上的事情,還是說整個河南的事情?”
“都問。”張行倒也光棍。“都要聽聽你們的意見。”
“最大一樁事當然是琅琊郡那裡,但此事反而沒什麼可說的。”陳斌精神微振,立即來言。“明裡暗裡都是對的上的,就是很多當地的豪強大戶都私底下倒向了徐州司馬正……尋到證據,該殺便殺,尋不到,也要及時作出反應,我覺得徐大郎今日給的法子是對路的,把那邊的大戶強制移過來,移到北面來。”
張行點點頭,然後看向崔肅臣:“崔二郎覺得呢?這麼做可行嗎?”
徐世英和張金樹立即去瞅這面生耳熟之人。
“這屬於前線軍國非常之事,倒不必參考什麼法度了。”崔肅臣自然曉得張行的意思,立即來答。“非只如此,我看東境這裡許多事情也有不少根由,龍頭只在河北三郡的法令上多多問我便是。”
“那倒不至於,東境這裡難道還都是法外之地不成?”張行當即搖頭。“你還是要多發表意見才對。”
話至此處,其人復又嘆了口氣:“琅琊的事情自然是這個事情,但關鍵是為什麼人心不附呢?”
“琅琊人心不附不是理所當然嗎?”謝鳴鶴倒是不以為然。“那裡本是義軍興起後最亂的一個地方,而這些義軍素無紀律,大戶們本就深惡痛絕,偏偏那些義軍還都打著知世軍的旗號,後來我們安置知世軍也都安置在琅琊,所以在大戶們看來知世軍自是一脈相承的,我們軍既納了知世軍,也自然是一體的,之前的賬都要算過來的。”
“可要這麼說,登州和河北怎麼講?”張行立即反問。“那裡的義軍一開始紀律也很差,我們也是義軍盟主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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