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廚子言辭愈發懇切。
“我懂你的道理,一將功成萬骨枯嘛。”王振終於醒悟。“你想要我如何?”
“就是明日提出來,讓大家回芒碭山裡去。”範廚子認真來答。“那位心裡明白著呢,你一說,他就懂。”
王振忙不迭點頭:“兄弟們但凡要走,我一定盡力而為,大不了我留下,讓張三哥再派個人去山上管事……決不會壞了咱們山上的義氣。”
聽到這裡,範廚子終於稍微放心,卻是摸著肚子告辭離開了。
人一走,王振望著窗外的一大一小的彎彎月牙,只覺得人入江湖,連維持義氣都這般辛苦,委實是之前沒有想到的,卻是一時望著雙月痴了,許久方才睡下。
其實,這一夜,大概是難得入城,外加韓引弓逃竄的訊息給了所有人一個定心丸,所以使得許多人就有所計較起來,範廚子和王振來打商量是一遭,另一遭,雖然房彥朗、杜才幹等心腹被張行指在離狐打掃戰場,可李樞身側卻還是有大頭領祖臣彥主動過來關心的。
祖臣彥此人出身東齊名門,文學上是一把好手,早年便以才子著稱,但因為父親作為東齊最後一任權臣,名聲不好,所以被彼時剛剛登基的當朝聖人當眾羞辱,然後數十年間只能以東齊第一家世的身份做不入流的低階官吏。
這個事情,既反應了大魏堅持關隴本位的基本操守,也體現出了當朝聖人的高尚品德,而一個小小的副作用就是,這位祖先生這十幾年不免過的格外憋屈,同時卻又不得不流落州郡,以所謂清貴之身去做了十幾年濁務。
於是,他很憂心一些事情,又不敢當眾作態,只能私下來尋李樞。
“沒有辦法。”
面對著支持者的憂慮,李樞倒顯得有些坦蕩。“天底下沒有比打仗最能出威望的事情了,我在鄆城卻沒有跟上趟,人家在離狐贏了,這便給了人家起勢的底力……這個時候去撞是自討苦吃。”
“那就不管了嗎?”祖臣彥坐在李樞對岸,憂心忡忡。“我聽說此人乃是北地軍漢出身,平素行事也有些傲上而重下的,一旦讓此人在幫中得勢,將一些草莽腌臢之輩盡數拉扯上來,我們這些人到時候何去何從?”
李樞聞言,不急反笑:“不是不去阻止,而是要等他犯錯。”
“怎麼說?”祖臣彥追問不及。
“事情是要講規矩的。”隔著一張桌桉,李樞認真來解釋。“人心是有走向的……舉例來說,打完了仗,要做的是賞罰和擴大勝果……這個時候,做其他的事情不做這兩個事情就是錯的,我們就可以提出來,搶的事情主動;可反過來說,如果人家是在做這兩件事情,即便中間捎帶了自己的私心,那個別人就是不滿,也沒有反對的餘地,因為這時候跳出來反對,便是反對整個黜龍幫。”
祖臣彥稍一思索,便想到一事:“譬如今日事?”
“自然如此。”李樞認真來答。“今日事便是兼為賞罰與擴大勝果,而且那位王公公的確是有功勞的……這時候出來說話,是討不了好的,只會被對方抓住痛腳,反過來打疼我們。”
“可是。”祖臣彥還是不安。“要是他一直不犯錯呢?一直都能在顧及大局之下擴大他那一邊的勢力呢?”
李樞沉默了一會,方才正色言道:“這自然是我最不想看到的,但真要是如此,也不是沒有法子。”
“怎麼說?”
“很簡單,此人是個有志氣的,安天下也好,剪除暴魏也好,他總是能不停做事情,而但凡做下一件事來,便總有牽扯,總有人不滿,這時候我們就去拉攏不滿的人,等到不滿的人多了,便是說話的時候。”李樞認真來言。“這法子其實很容易成,但多少顯得有些陰私,而且便是用這個法子把他壓住了,將來其他人也可以彷效來做對付我們……除非說,大家散夥了,要分家了,用這個法子整一回,來個下不為例。”
祖臣彥若有所思,卻又忍不住站起身來,繞過桌桉,幾乎挨著李樞來問:“那李公,你覺得黜龍幫如今烈火烹油之勢擺在這裡,將來會散夥或分家嗎?我是覺得,幫中人太雜了,被朝廷壓著的時候能團結一心,可一旦伸張擴充起來,便要按不住的。”
李樞沉默不語,只是搖頭,卻不知是想說不會如此,還是不想說,又或者覺得不應該說。
一夜嘈雜,各處似乎都有交流與討論,但張行只是放之任之。
翌日,眾人來到虞城那推倒了圍牆的縣衙前,開始對南線之前一戰論功行賞。
張行請魏玄定、李樞一起並排坐了,然後將昨日辛苦點驗的軍功簿子擺在前面,就讓閻慶當眾喚那些芒碭山立功之人上前……當然,這個場面,只能喚那些芒碭山上有自己綹子的當家和有修為的好漢了。
出乎意料,第一個被喊上來的,居然是範廚子。
“老六。”張行看到來人,微微來笑。“你是來取虞城的定策之功,我已經想好了,虞城就交給你來管,按照咱們黜龍幫規矩,做個舵主領縣令,如何?”
範廚子莫名有些慌,便趕緊來問:“我一個芒碭山上的廚子,怎麼就做了舵主領縣令?”
李樞等人,也都側目。
“你這人講義氣、有立場,懂得民間艱苦,如何做不得一個舵主領縣令?”張行含笑來答。“至於民事,濟陰那裡自有交代,你再找王焯王大頭領那裡要一些會文字懂算術的人來,找一些本地的舊日吏員,沒有做不好的道理。”
“我不是這個意思。”範廚子趕緊解釋。“我出來做縣令,那芒碭山怎麼辦?”
“這時候還有什麼芒碭山?”張行笑道。“今日以後,這梁郡東半截便是咱們黜龍軍的天下,芒碭山上留百八十人當個前哨便是。”
範廚子怔了徵,看了看同樣發矇的王振,想起昨晚言語,便要拒絕。
卻不料就在此時,一旁周行範忽然板起臉來呵斥:“範老六……你只挺著肚子立在這裡,豈不是讓其他兄弟等的辛苦?大家辛苦作戰,安穩了南線,圈了四五個縣,立下功勞,偏偏三哥又是個賞罰分明的,當家們下山來做個舵主、副舵主,豪傑們取個護法、執事,不會做官的,也只往軍中效力,大家自行前途,這是多大的好事?還不快一些謝了恩,就去整飭城防、安撫城南遭遇戰亂百姓,不要拿你那身肥肉擋了大家的道。”
此言說到前半截時,縣衙前方廣場上,芒碭山上的眾骨幹們便個個振奮起來,或是相互推搡,或是忍不住翹腳抬頭,全都往前來看,並在心中盤算,自己可能當一個縣令,還是隊將。
而範廚子聽到身後動靜,回頭看到這一幕,終於心下哇涼——他便是有些想法,如何攔得住大傢伙自家追名逐位?
你以為一將功成萬骨枯,可所有人卻都是腦袋掛在腰帶上,只想跟著張三爺去闖一闖,求個前途。
自己一身肥肉攔在中間,可不是擋了大家的道嗎?
一念至此,範廚子到底訕訕,目光掃過同樣神色複雜的王振、含笑來看的張行、眯眼催促的周行範,以及不知何時重新收斂表情,只是面色如常的李樞等人,卻連婉拒了這個職務都不敢,只是咬牙應了下來。
畢竟,這個時候,他便是隻自家辭去了官位,也要招芒碭山兄弟們恨的……何況,辭了又能往哪裡去呢?
張行看到對方下拜,又看了眼面無表情的李樞,心中難得舒坦——居高臨下,指大局而為,堂堂正正勢莫當,便是有些人懷了些心思又如何呢?
真以為自己不知道昨晚上這些人亂竄一團嗎?
可是,自己進行了最紮實的經營,打贏了最艱難的仗,如今又按照代表了最多人利益的方式進行了正大光明的洗牌。
誰?又憑什麼不按照自己的規矩來?況且,自己從未強迫誰,只是擺開道路,任你來選,你自家權衡利弊依舊過來,豈不是宛如江河奔海,順理成章?
PS:彩色列印了一張黜龍幫的人員架構名單,小瑜軟便衝屁股後坐了上去,結果把半個黜龍幫給坐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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