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空而起,去追那個金色流光去了。
東都的人,尤其是宮裡的,如何會沒見識?
只是片刻後,便有小內侍小心來問:“張常檢,你是黑綬,手下如何有比得上其他朱綬的高手?”
張行失笑,便欲解釋。
倒是旁邊早有懂得多些的其他的內侍來呵斥:“你懂個屁,張常檢早說了,他許久前便到伏龍衛了,我聽人說,伏龍衛雖然也算靖安臺,卻跟黑塔那邊不一樣,乃是直屬宮中的,還有自己的白塔,修為也都更高一層。”
眾人恍然,張行也笑:“沒錯,俗稱的大內高手,外面因為牛督公的緣故,都以為是你們,其實反而是我們了。”
眾人也鬨笑起來。
笑聲中,還是有小內侍忍不住出聲來問:“可是我怎麼聽說如今伏龍衛已經散了呢?”
這話眾人聽得清楚,又來看張常檢。
孰料,張常檢似乎沒聽到一般,只是繼續照著之前故事說了下去:
“回著之前說,我被餘公公叫到御前,聖人問我什麼動靜?我便哄騙聖人,說是有一群仙鶴騰空而起,聖人大喜,看我已經是黑綬,直接許了我一個郡守的位置。而那虞相公素來與我相善,又直接幫我弄個河北武安郡的好去處,當晚便拿到了文書。我當時雖然覺得不光彩,但又走了幾日,到了登州大營,還是決定去上任為好,便連夜動身離開大營,準備去河北赴任。”
遠處夜空中,隱隱有兩個光點在晃動,只是天氣寒冷,風又大,大家普遍性縮著頭,都沒注意到罷了。
譬如說張行這裡,聽到這位張常檢自陳做了太守去赴任,周圍內侍都按捺不住,以至於有人當場來問:
“張常檢做了大郡太守,為啥現在又回來做了常檢,是遇到賊人造反了嗎?聽人說,河北、東境到處都是反賊!”
這個猜想就合理多了,包括之前有疑問的內侍都已經腦補出了回來因罪降等的戲碼。
“是也不是。”
又兩隊騎士從兔園中出來,沿著渙水向上下游分別馳去,張行瞥了一眼,繼續來說。“我帶著文書,從登州大營裡出來,拿著羅盤,順著山勢去走,稀裡糊塗走到了一個荒村……村裡人明顯是春耕後整個逃離的,山坳裡全是莊稼,村子裡卻全是雜草,遮蔽了道路,偏偏這荒村還是我當年二徵東夷逃回來時的落腳地,還是認識的……我在村裡砍了半日草,怎麼都砍不乾淨,就心裡負氣,覺得大丈夫生在世上,遇到這世道,怎麼能去摧眉折腰事權貴,換個安享富貴呢?原本就覺得這個太守得來的太腌臢,此時起了意氣,乾脆掉頭折返了!”
眾人聽得入迷,有人不顧身份,忍不住催促:“沒遇到賊,那後來呢?三爺回來後呢?”
“回來後,本想憑一股意氣做些大事……”張行看了眼又一個騰空而起的較小流光,復又回頭去喊人。“徐大,你聽那麼認真作甚?不用幹活嗎?”
靠在車上,同樣聽得入迷的徐大郎醒悟過來,騰空一躍,甚至顧不得低空轉移地點,便卷著一股公公們最熟悉的長生真氣去尋新騰起的流光了。
而張行也回過頭來繼續跟這些內侍做講:
“但我比較年輕,眼高手低的,原本計劃在淮上做事,結果走到半路上,天熱炎熱不堪,又遇到大雨,道路泥濘的厲害,有人喝了渾水,再一中暑,倒頭就死,死了就臭……漸漸的,隨行的軍士、民夫,包括靖安臺的人全都忍耐不住,怨氣叢生……”
“可不就是跟眼下一樣。”
“不錯,一個熱一個冷罷了!”
內侍們感同身受。
“當然一樣,但關鍵不是天氣,嚴寒酷暑、冰霜雨雪,天道自然,關鍵是上面的人不把下面的人當成人。”張行認真以對。“不要說你們,便是做了巡騎,穿了身錦衣,他們也只把你當成一把子薪柴,你的命,在貴人眼裡便不是一條命……”
周圍人紛紛點頭,都說張常檢說到點子上了,便是王公公也張了張嘴,似乎是要說些什麼。
而待周圍人漸漸緩和下來,張行方才講了下去:
“剩下的沒什麼還能說的了,因為很多人估計都聽過,當時群情鼓譟,我一時忍耐不住,便手刃了鼓動三徵和修大金柱的南衙相公張含,掛著他的首級,帶著我兩個伴當浮馬過了沽水,從此做了反賊,當時靖安臺和軍中高手全都在旁,卻無一人攔我,反而十之八九渡河逃散……你們說。人心如此,空有武力,又能如何呢?”
周圍陡然安靜到了極致。
有些人明顯反應了過來,有些人似乎早就在等這一段,還有些人依舊在茫然,只是意識到氣氛發生了變化。
而伴隨著發生在不遠處夜空中凝丹高手纏鬥,以及周邊騎士各自去摸刀兵,張行正色看向了王公公:
“老王,我也不瞞你,後面的谷熟和前面的下邑都已經被我們取下,你們現在是風箱裡的老鼠,你準備怎麼辦?”
“張三爺想我怎麼辦?”話到了這一步,王公公反而坦然。“反倒是我不能理解,我一個內侍,真氣不過通脈三條,閣下一刀砍了便是,何必如此?”
“那他們呢?”張行反手指向周邊。“他們也只是一群內侍,我為何又要耽擱功夫?”
“要做大事,收攏人心嘛……閣下剛剛也說了。”王公公冷笑一時。
“那你不是人麼?不長心嗎?”張行追問不及。
王公公登時沉默,但片刻後,隨著外圍屯軍開始躁動呼喊起來,他終於緩緩開口:“我大概知道張三爺想要我們做什麼,但我們是一群內侍……說句不好聽的,宮人跟你們造反,都還能配給軍士做老婆,我們一群內侍,跟你們造反,便是你們自家士卒,哪個瞧得起我們?我們不知道路難走嗎?可為什麼還要扔掉東都的宅子、金銀,眼巴巴的去江都?我們只能去江都,天下雖大,卻只有那裡的行宮能容我們。”
周圍許多伶俐的內侍都已經腦補了許多東西,而此時聽到王公公出言,卻也有些黯然和冷靜下來。
“我承認。”張行坦然點頭。“你們便是造了反,我們黜龍幫內裡也必然有許多人瞧不起你們,而且你們這些內侍,在宮中養尊處優慣了,也很難適應地方上的艱苦,到時候我要嚴肅軍紀,還要惹出許多事來……但是,我想問王公公幾句……其一,我剛剛都說了,下面的下邑也被我們佔了,你們準備付出多少傷亡出去?你們這麼多人走到江都,到底能剩多少人?其二,你們真以為到了江都便能躲過兵禍,就能安穩活下去?”
王公公張了張嘴,似乎是無言以對,也似乎是不想多說什麼。
兔園內部再度起了騷動
“也罷。”張行依舊坦然,絲毫不以為自己是在浪費時間,他站起身來,繼續說道。“老王,你是懂道理的,便該曉得,這等世道,想要活命,想要別人看得起,須自己去爭、去做,所謂容身之處,也要靠自己來立才能穩當……我言盡於此,你們便是不願隨我起事,也請讓著點,省得平白送了性命。”
說完此話,張行努嘴示意,兩名騎士放下了王公公,隨即,這位前伏龍衛副常檢轉身與眾騎士牽上馬匹,離開篝火,然後往騷動愈發明顯的兔園深處道路而去。
所謂兔園,其實是前唐盛世時一位受封梁地親王的宮廷園林,又稱梁園,彼時繁華無度,連綿三百里,只是幾百年風吹雨打,改朝換代,早已經淪為了一個地名,外加特定的一些小型館邑罷了,勉強夠貴人們和精銳巡騎們屯駐而已。
至於張行這裡,因為兔園距離谷熟有點近,其實是準備明日上午再動身奪取上下兩城的,只因為王振倉促來報,說他那邊有叛徒出逃,張行這才被迫提前發動。乃是讓幾十個好手換上少花紋的錦衣,拿上兩郡淨街虎的彎刀,偽作錦衣巡騎看押民夫運輸物資,率部眾輕易騙開城池,然後便又匆匆南下,親自來做偵察,準備隨機應變。
而如今,張大龍頭眼見著隨著兩頭城池失陷訊息傳開,園內巡騎又一隊隊被調開,預估中的好手也都上了天進行兌子,更重要的是,屯軍大隊幾乎整個被龐大的內侍、宮人營地給隔在外圍,卻是毫不猶豫,扔下那些內侍不管,率黜龍幫的幾十騎修為好手們直接往園中來了。
這是戰機。
身後騷動只被四面更大騷動淹沒,沿途所有人都只以為是錦衣巡騎的隊伍,居然放任他們一直走到距離中間燈火通明的最大居館建築群的前方百十步的距離。
而攔住張行等人去路的也不是什麼關卡或者盤問,而是說,對面於騷動中,又湧出了一隊錦衣騎士,並且似乎是在護送著什麼人,正往外來。
雙方相距三四十步,對面率先開口,赫然又是一個熟悉到不得了的聲音:“是秦二還是呂黑綬?谷熟和下邑確係一起被拿下了嗎?如何回來的這般快?”
黑夜中,張行尚未回覆,對方便又有一人開口:“不管是誰,速速護送本官往外圍屯軍中尋郡中官吏和兩位中郎將做指揮,中宮不能乏人,外面內侍中似乎又有騷動,李黑綬速速回去與沈朱綬匯合吧!”
回應對方的是些許沉默與與壓抑不住的嗤笑聲,這讓對方微微一愣。
而張行騎在黃驃馬上,也懶得理會周圍動靜,只是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執行寒冰真氣,不急不緩,在黑夜中揚聲宣告:“黜龍幫右翼大龍頭張行,偕黜龍幫好漢全夥在此,聞得皇后經行梁郡,特來請謁!曹太守、李十二,還不前頭帶路?!”
整個夜晚都似乎遲滯了一下。
下一瞬間,居然還是張行搶先拔出制式彎刀來,渾身真氣不要錢的流出,然後往前一指,往後一顧,繼續輕聲下令:“殺。”
“殺!”
周行範先行奮力一喊,隨即綻放離火真氣,躍馬揮刀向前,而黜龍幫眾騎也隨之轟然啟動,各自引出真氣,匯成一團,齊齊喊殺,往當面衝去。
兔園內外,登時亂起,刀兵篝火,映照渙水冰層,迴旋於夜幕雪地之間,登時驚破了旅途片刻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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