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是大唐最大的一棵樹,而夏侯家便是這棵大樹的樹根。
十七年前聖人登基的那一天,夏侯元稹心中便認為,只要聖人坐在那把椅子上,夏侯家在大唐的地位就不可動搖,所以夏侯家會不惜一切代價擁戴聖人坐在那把椅子上。
當年夏侯家為了擁戴聖人,確實是傾盡全力,甚至因此而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血洗李氏皇族,讓夏侯家也是樹敵無數。
京都曾經一度刺客雲集,夏侯家子弟成為刺客最主要的目標,那些時候,夏侯家的族人不少都死於刺客之手,若非聖人調動大批的宮廷高手在京都捕殺刺客,恢復了京都的太平,夏侯寧都未必能夠活下來。
夏侯家有擁立之功,又付出了不小的代價,所以在夏侯元稹的心裡,聖人能夠坐穩那張椅子,夏侯家居功至偉。
博古通今的國相更加明白,一個家族走到巔峰,其實也等於是站到了風口浪尖,暗藏的危機多不勝數,像夏侯家這樣的世家豪族,一旦站到高處,就不能落下來,因為歷史的事實很殘酷地告訴他,一旦衰弱,整個家族將萬劫不復。
雖然身為大唐國相,但對夏侯元稹來說,首要維護的並非是大唐帝國,而是夏侯家族,任何對夏侯家族造成威脅的人和事,都不該存在於世。
公主黨與國相黨互相爭鬥十年,外人都覺得夏侯家對公主必然是恨之入骨,可是隻有國相心裡清楚,正是因為這十年的爭鬥,夏侯家的處境才會愈發安全。
聖人登基之後,夏侯家確實滿門生輝,一躍成為大唐真正的第一家族,夏侯族人也是遍佈朝野。
但聖人在提拔夏侯氏一族的時候,卻重用宮中的太監,如果說那時候國相還沒有領會到聖人的心思,十年前聖人啟用麝月公主,短短時間便讓麝月的實力遍佈朝野,那一刻國相才猛然驚覺,夏侯家已經暗藏危機。
聖人利用公主來制衡夏侯家,就已經放出一個極其明確的訊號,她已經感受到夏侯家的威脅。
任何對皇帝陛下存在威脅的勢力,當然是時刻處於極度的危險之中。
國相自那時候也明白,聖人即使出身於夏侯家,但是坐上了那把椅子,卻不會真的將自己完全當做夏侯家的人。
權勢永遠是最讓人瘋狂的毒藥。
古往今來,多少父子兄弟為了爭奪那把椅子,骨肉相殘,血流成河。
那是一把讓人遺忘一切情感的椅子。
聖人第一考慮的,是不惜一切代價保住自己的皇位,而夏侯元稹的第一考慮,卻是要讓夏侯家延續下去。
兩人雖是兄妹,但利益卻並非永遠一致。
這十幾年來,聖人和夏侯家在外人看來似乎是血脈相連,但只有聖人和國相清楚,雙方只是以血緣作為聯絡,互相之間都是利用對方而已。
聖人需要夏侯家的力量來擁戴自己,而夏侯家也需要聖人為家族帶來富貴權勢。
夜深人靜之時,獨坐書房,國相有時候甚至想到,如果有一天聖人真的感覺夏侯家給她帶來巨大的威脅,將會如何抉擇?
同樣,如果到了那一天,聖人為了穩住皇位對夏侯家進行打擊,夏侯家又將如何選擇?
公主黨和國相黨之爭的存在,讓這樣的局面不至於太早出現,國相內心深處,也從未真正想過將公主黨完全清除,因為他心裡深知,只要有勢力能夠制衡夏侯家,聖人就不至於對夏侯家太過忌憚。
江南之亂,打破了朝堂的平衡。
麝月公主從雲端墜入凡間,雖然其勢力並沒有完全煙消雲散,但已經完全不足以與國相黨抗衡,反倒是在此之後,大批的官員倒向了國相黨,讓國相黨的力量更加壯大。
所有人都以為國相會為此洋洋得意。
畢竟爭鬥了十年,公主黨與國相黨最終的勝利者屬於國相。
只有夏侯元稹自己清楚,這恰恰是巨大危機的到來。
沒有任何一個皇帝能夠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臣子之中出現如此一頭龐然大物。
有些道路,只要踏上去,就回不了頭。
當年聖人手握先帝德宗皇帝的傳位詔書,這就讓夏侯家根本沒有選擇,只能被聖人拉上船,從那一刻起,夏侯一族唯一的道路,就只能是永遠站在高峰,絕不能落下來,從懸崖落下,只能是粉身碎骨。
公主被軟禁,國相卻是戰戰兢兢,可是就在這種局面下,聖人三個月不臨朝,甚至連帝國首輔都無法入宮覲見,這讓國相敏感的神經受到強烈的刺激,只覺得夏侯家即將迎來一場前所未有的危機。
宮中是否真的發生叛亂,對國相來說並不重要。
至少那座深沉厚重的皇城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已經對夏侯家存有敵意。
如果是叛黨真的挾持控制聖人,下一步自然是要對夏侯家出手,國相當然不能坐以待斃,就算宮中並無叛亂,這一切都是聖人的佈局,那麼夏侯家也不能引頸就戮。
國相的面前,沒有第二條道路。
他只能出手。
夏侯家積攢多年的力量,這一次無法保留,三萬大軍兵臨城下,無論唐長庚還是莊召陽,都是自己的心腹黨羽,他相信不論出現怎樣的變故,擁有這數萬大軍在手中,足以掌握大局。
一切本來都很順利,但轉眼之間,三路兵馬包抄過來,正面是龍鱗禁軍,自己卻已經是被圍困當中。
如此變故,讓他心頭震驚。
何太極與方輝雖然不是自己的心腹黨羽,但這兩人只要隨軍進京,兵臨皇城之下,無論聖人最終是否安然無恙,至少在皇帝陛下的心裡,這兩名神策軍大將沒有接詔便即領兵入京,其忠心已經不復存在,即使臨陣倒戈,事後也必然會遭到清算,所以這兩人幾乎就沒有選擇,至少在國相看來,他們只能硬著頭皮走到底。
而且國相相信這兩人應該清楚,聖人雖然是參天大樹,但夏侯家卻是樹根,效忠於夏侯家,不但大事可成,事後也將獲得極其豐厚的利益。
一邊是肉眼可見的獲封受賞,一邊卻是很有可能被清算,只要這兩人沒有被燒燬腦子,就該知道如何抉擇。
而眼下的局面,完全出乎國相的預料。
那兩名大將,腦袋竟然真的燒壞了,竟然真的領兵臨陣倒戈。
國相臉色冷峻,心頭雖然震驚,卻並沒驚慌。
神策軍進城之前,三面城門都是武-衛軍圍困,待得神策軍兵分三路入城之後,因為主攻方向肯定是正南邊的丹鳳門,所以神策軍接替了東西兩門的武-衛軍,五千武-衛軍都是集結在南門之外。
莊召陽手下有一萬精兵,加上五千武-衛軍,即使東西兩路兵馬臨陣倒戈,但自己手中的兵力卻沒有處於絕對下風,依然可以放手一搏。
國相這一生見過太多的大風大浪,心中清楚,此時此刻,所有人都是在看著自己,自己只要稍微表現一絲絲驚慌失措的神態,那麼這一戰將必敗無疑。
只是他雖然能夠保持鎮定,但跟隨而來的數十名官員卻早已經是驚恐萬分。
所有人都以為,這是一場力量懸殊的爭鬥,勝敗在神策軍進京的那一剎那已經註定,等待的只是何時能夠攻破皇城。
此戰過後,國相自然會論功行賞,到時候加官進爵不在話下。
可是誰能想到,風雲突變,本來大好局面,轉瞬間就急轉直下,四面被圍,想臨陣脫逃也已經沒有機會。
許多人心中驚慌,暗暗後悔,焦慮恐懼的情緒讓眾臣一個個臉色難看,低聲私語。
國相看在眼裡,只是冷笑。
“正午到了。”城頭之上傳來澹臺懸夜的聲音,國相此刻雖然距離南門頗有些距離,卻還是聽的一清二楚:“夏侯元稹,本將給了你機會,你卻不珍惜。本將再問你一句,是否請罪?”
數萬人的廣場一時間寂然無聲。
眾臣都是看著夏侯元稹,夏侯元稹淡淡道:“天塌不下來。”上前去,並不乘坐馬車,卻是要騎馬而行,文熙泰見狀,急忙道:“相爺.....!”
“扶老夫上馬。”國相吩咐道。
眾目睽睽之下,文熙泰不好勸阻,只能扶國相上馬,國相握緊馬韁繩,並不多言,催馬便行,文熙泰急忙領著十數名侍從跟上。
國相絲毫沒有畏懼,騎馬到了軍陣最前方,唐長庚急令盾牌兵在前護衛。
“好手段!”夏侯元稹仰望著城頭的澹臺懸夜,卻是含笑道:“澹臺懸夜,看來老夫終究還是小看你了。你竟然將手暗中伸到了神策軍,不知你許以什麼好處,竟然能讓那兩名叛將與你沆瀣一氣?”
“國相是帝國首輔,如果說許以好處,我一個禁軍統領,又怎能比你拿出的好處多?”澹臺懸夜嘆道:“他二人不過是忠心事主,一心效忠聖人,接到聖人的旨意,知道被你欺騙,立刻奉旨平亂,如此忠誠武將,卻被你說成叛將,國相不覺得荒謬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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