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3章 頓悟(兩更合一更)
環州。
行樞密院行營。
韓縝見公文對眾幕僚道:“章丞相懼我得大功,回朝後躍居之他之上,故方與黨項罷兵議和。”
幕僚們聞此都是不敢答話,各個都是坐如針氈的樣子。
韓縝道:“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太宗時偽主李繼遷便襲取靈州。”
“當年仁宗皇帝最是仁厚,但党項欺辱最重。”
“我韓家世受大恩,怎能不為君王分憂。”
韓縝便是那等狷狹少容的性子,他身為主帥,幕僚的意見不僅等閒聽不進,若說不合意反要遭殃。
所以幕僚們都會斟酌再三著說話。
“爾等怎不言語?”韓縝問道。
說不行,不說不行,眾幕僚們也是很難。
這時候一名幕僚想出了一條兩不得罪的話道:“呂吉甫為觀文殿學士之位,知太原府,出任河東經略使,似衝著節帥來著。”
“呂吉甫……”韓縝念及這個名字,他對呂惠卿還是有些忌憚的。當年兄長韓絳差點被呂惠卿逐出京師,如今呂惠卿丁憂之後,居然得到信任。
呂惠卿如今拜觀文殿學士之位,此職是以宰相罷免或執政外任所授予之職。
譬如章越宰相離任,一般是帶觀文殿大學士。若章越被罷相,則是帶觀文殿學士。
所以天子恢復了呂惠卿參知政事的身份,以執政的身份出外。
如此呂惠卿從官位上與他韓縝幾乎可以稱得上平起平坐。當然韓縝名義上節制六路,但熙河路設定制使後,加上呂惠卿以觀文殿學士知太原後。
現在韓縝真正能調動的只有四路。
韓縝按拳心道,從自己出京時,章越對自己的信任有加,但到了如今怎到了這個地步。
事實上自蘭州大捷後,韓縝便有自大之心,甚至還說出章越本我韓家門下客這等話來。
章越否決了韓縝他橫山方向的攻略後,將財力物力多放在熙河路上,如此對於環慶路、鄜延路等各路就難免少了一些。陝西邊軍本就寅支卯糧,常因糧餉不足而困。
這下沒有橫山攻略的支援後,朝廷的方向和資源都向熙河路傾斜,韓縝於是屢屢帶頭向朝廷請餉,請求朝廷撥下錢糧。韓縝的打算就是朝廷若給下面的將士人人都是感於他的恩德,若是不給則怨皆歸於朝廷。
天子還是賣著韓縝的面子,從內庫裡撥了幾次給陝西。章越也是國庫裡給韓縝補了一些錢糧,只是不如熙河路給得多。
可是韓縝猶自不滿足,三番五次地上疏還在疏中言。
‘士卒無食問臣如何殺賊,臣不能對,唯相對而淚流。’
‘將士上下有殺敵之志,奈何馬無過夜之糧。’
‘如此待兵何以進取?’
‘朝廷於陝西募幾十萬之兵,若不能養之,不如散去一半。’
‘將士西望糧餉日日泣血也!’
這些奏疏一上,不明就裡的官員還以為章越剋扣陝西前線將士的糧餉,只是一意偏袒熙河路。韓家在朝廷中門生故吏很多,故不少官員還是幫韓縝說話的。當然若不是章越收復了涼州,這樣的言語還有不少。
事實上朝廷撥給陝西其餘各路的錢糧,只比以往多而不比以往少。
但韓縝畢竟是要來錢了。
韓縝有術無道,雖御下極嚴,卻剛愎自用,選用將帥都以附己者用之,不附己則遠之,甚至罷之。
韓縝屢屢為陝西各路官員向朝廷請餉請糧,對於朝廷撥付下的糧餉也是偏袒分之。
下面的官員將領為此也是賄賂韓縝。
韓縝本人生活奢侈,他慶州環州兩處行營,都是大興土木,置辦甲第庭院不說,還派人在西京求田問舍,一口氣買了二十多處大宅,還買房不還價,頓時震驚了西京的父老百姓們。
司馬光聽說後對文彥博等人問道,民脂民膏都用在這等人頭上嗎?天子徵党項之名目竟成人肥己之生意。
韓縝如此作為,自是令章越不滿,故派出呂惠卿制衡韓縝,分其權勢。
聽說呂惠卿出任河東府知府後,韓縝道:“呂吉甫未丁憂前,我尚且不怕,丁憂之後,我又何必懼之?”
“如今涼州已克,朝廷竟欲與黨項議和,實是短視。”
“而我們眼前韋州唾手可得,正可借攻下涼州之機,趁勢而下震撼敵膽,豈不比一意修壘穩重持進更好乎?”
幕僚等人聞韓縝之言都是大驚,韓縝居然置朝廷節制詔令不理,竟欲獨立出兵韋州,搶先一步將宋與黨項間議和破壞。
一名幕僚道:“如今朝廷與黨項秘密議和之事,雖說誰也不知,但一旦破壞了兩家和議。萬一朝廷事後怪罪下來……後果難當。”
韓縝道:“難當便難當,章三丞相乃吾亡兄一手提拔至今,安能奈何我!”
“若是我成功,知党項今已成腐朽之事,一戰即克,又何必與之議和,實誠為可笑。”
眾幕僚們都是心道,話不可以這麼說,韓絳當年對章越有提拔之恩,但之後章越推舉韓絳為首相已算是報答過一二了。
“擅權出兵,怕是沒討好。”
韓縝聞言更是跋扈地道:“陝西眾將皆仰我鼻息。我沒這個權,但我有這個勢。”
眾幕僚知道韓縝打算,便是打著出兵韋州的主意,實則爭權嫉妒章越奪取涼州之功。同時他也為日後回京拜相作準備。
眾幕僚勸到此處已是自大不敢再言,聽由自便。
……
韓縝欲率環慶路兵襲擊韋州之事,次日一宣佈,果真眾將和官員們無敢違之。
章亙也在帳下。
這兩年來,他也經歷了許多事,從眼高過頂到輕率從事。
之前他與趙隆,姚古練兵,打算練一支勁兵。
不過事實與理想總是相違背的,他與趙隆,姚古所苦練的兵馬在與黨項兵馬交鋒中敗下陣來。
這令章亙大受挫折。
不過對於此事韓縝沒有責怪他,這些年一直對章亙不薄,表功奏功的文字中少不了都帶上他。
同時對章亙有求必定,衣食住行都是往最好的供給,甚至連趙隆,姚古都跟著升了官,其部兵馬遭了敗戰後,也是全給補充,好生養之。
章亙當然知道韓縝如此看重自己,不是因看好他,全是為了章越的緣故。
章亙初時有些不忿想要推卻,甚至寫信給章越要返回京師。不過章亙來信卻遭到章越的批評,大意是當初主張去西北的是你,如今要回京師的也是你。
你當前線是什麼地方要來就來,要走就走。
辦一件事你在這裡辦不成,不是換了一個地方就成了。先把這裡的事辦好了,即便不成,也可以說是自己盡力了。
大丈夫豈有四處奔波的道理,只有先有所適從,再謀宏圖偉業。
章亙被章越這一番訓斥,也是吃不住,臉上是青一陣白一陣的。
他從小便是天之驕子,衙內中的衙內,從未遇到過挫折,現在見章越來信一罵,倒是非常的苦悶。他本想在無助的時候得到章越的支援,沒料到章越卻斥責了他一番。
章亙向韓縝告了假,遊歷數日。
換了一般官員哪有如此出入幕府,但韓縝看章越面上當即同意了,以視察軍務的名義給他批了假。
章亙帶著數名伴當回延州小住,知延州正是种師道,當即隆重地款待了對方。
章亙得到种師道寬慰心情好了許多,還得到了對方一番點撥,令他有所收穫。他每日盤桓在市井之間,坐在茶肆之中看著人來人往,卻手裡拿黃老之書讀之解悶。
看到弱者道之用,反者道之動之言時,想起章越耳提面令,這些話突然讀進了他的心底。
他年輕時既讀程朱之書,認為仁義道德方是天下之本,如今將兵又學起了申商之法。
年少時他聽旁人言,此商君法爾,步過六尺與棄灰於道者皆有誅,不近人情甚矣。但領兵後,覺得不講申商之法,則不足以治兵。
用到實處時,覺得儒家的王道在法家的霸道前不值一提。
難怪天下讀書人口頭上講仁義,但治理時卻各個心狠。特別是拋去了道義後,書生殺人更心狠。
他想起章越時常與他說的道理,口中言語必須要講好話,讓人聽了舒服;心底則要有一槓秤,肚子裡則要有權謀和手段。
章亙自視不凡,一心要做一個能夠轉移風俗,卻不被風俗轉移的聖賢。
如今明白,先要入世然後再出世。
他住在延州之際,正好党項大軍五十萬來圍攻延州城。
韓縝疾令章亙隨軍參贊軍務,他跟隨种師道與他學習守城作戰。看了种師道擊退了党項五十萬大軍,方知自己與人家差距在哪。
章亙畢竟是少年人,其實並沒有多大的事,但年輕人經歷的事少,往往一點小事便被看作是天大的難關。
同時對韓縝也比以往更圓滑了。他知韓縝對自己外寬厚內忌憚,古往今來用人者都喜歡用那等傳聲筒,也就是百分百複製自己意思的人。
韓縝剛愎自用尤甚。
因此章亙一改態度,不再以以清高自傲自居,反是以通達順情為主張,並時時反省自己。
韓縝見章亙如此,對他也是頗有改觀。
章亙同時也是更勤於練兵。
上一次練兵不成,這一次章亙直入軍中,與兵卒們同吃同住,一併操練。
他住軍中後發現,兵卒中有兩三百名兵油子,屬於內戰內行,外戰外行。這些兵油子平日時都是一副精兵敢戰的樣子,但上一次與黨項交戰,也是他們沒戰多久故作不支率先跑路,導致全軍崩潰。
章亙知道真相後,頓覺得可笑。
自己練兵的心血竟被這些人所糟蹋,要不是章越讓自己留在此處檢討,他可能還要一輩子嘲笑自己無能。
當下章亙知道此事後,也沒有聲張。他託韓縝將這兩三百人盡數打發了。
如此章亙兵馬才算真正操練起來了。
現在聽說韓縝要襲取韋州。
他也沒有過多的驚訝之意。他知道對方是自作主張。
但換你是韓縝呢?
人的野心和尊嚴,都是隨著地位的抬升而膨脹的。
譬如你一個人時被領導罵一罵無所謂,但身為小頭目後,再被領導罵一罵,那就難受了。因為你下面也有其他小弟,在他們眼底你會怎麼看你。
你又拿什麼來制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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