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欣啊,過來人常說,初戀時不懂愛情,年輕時不懂愛情,這都是真理。你真的懂愛情嗎?我看愛情是什麼東西,恐怕你都說不清楚。”
“我不懂愛情?”霍欣當然不服氣,“那你說,愛情是什麼?”
“愛情的最終目的是婚姻,是兩個人白頭偕老,養兒育女,對嗎?如果你也認可這點,那愛情的本質就是責任。是兩個人共同承擔一切的彼此承諾,是共同面對一切艱難困苦的勇氣和毅力。當然,也不乏花前月下的浪漫。但是那很少,佔的比例,絕不會超過兩成。”
寧衛民所給出的答案,是一個思想成熟的人,老於世故的看法。
“這些到底是你自己想的?還是刻意照搬誰的話啊?我怎麼覺得我和你都不是同齡人啦。老大爺,您今年貴庚啊?我看應該有五十歲了吧?”
霍欣卻對寧衛民超越年齡的表現極其不理解。
還以為是他故意用大道理敷衍自己,不禁出言嘲諷。
但她越是如此負氣,寧衛民反倒越是想笑。
“瞧,你這樣的反應,說明你就是個孩子。難道愛情就只是兩情相悅,情投意合,花前月下,男歡女愛嗎?”
“非常抱歉,我必須告訴你,世界並不是圍繞我們轉動的,誰也不會永遠年輕,永遠只有好運。”
“生活裡,一切的壞事都有可能的。包括親人去世、車禍殘廢、眾叛親離、寄人籬下、背井離鄉、遇人不淑……”
“聽起來很嚇人吧?卻都是真的。換言之,如果愛情的成分只是你想的這麼簡單,那就太容易了,又何談‘寶貴’二字呢?”
也不知是被這番反駁氣著了,還是真被寧衛民的描述嚇著了。
霍欣的臉色越發難看,忍不住大叫起來。
“你說的太可怕了,故意嚇唬我是吧?還是你想用討論人生,故意岔開話題呢?不要再誇誇其談的講大道理了。我們只是在說我們倆的事兒!”
寧衛民恰恰與她相反,笑容越發淡定了。
“我現在更確信自己沒說錯了。你就是個孩子。你總是不明白,正是我們思想觀念迥異,我們的價值觀、世界觀、人生觀的認知不一致,才是我們不能走到一起的真正障礙。其實性格合不合,並不是太大的問題。”
“要知道,性格本無優劣之別。性情相近,喜好相同,自然可以玩得來。但性格不同,更能夠互補互助。想想看,如果自己的另一半,在自己衝動的時候,能拉自己一把,或是在自己懦弱的時候,能推自己一把。這難道不是好事?你的脾氣是急,可也有率真的一面,又何必改變呢?”
“更何況,常言道,本性難移,天性根本就改變不了的。如果改變了,你還是你自己嗎?你勉強改變,等於抹殺自我。肯定不會成功,而且倍感痛苦。這世上沒有任何的人,值得你這麼做。”
或許是因為人都喜歡聽好話,霍欣終於重視起寧衛民的解釋,認真的思考起來。
“思想觀念?你說的這些大的沒邊的東西,虛不虛啊?就算如此。那難道不能透過兩個人相處,互相影響,逐漸達成一致嗎?”
寧衛民果斷的搖頭。
“當然不能。人的三觀雖然是後天形成的,但需要日久天長的學習和經驗,也是個人家庭背景,人生經歷,社會經驗的綜合產物。那恰恰是每個人不同於旁人的獨有特質。是遠比性格更能代表自我。可以說,三觀就是一個人的信仰,一個人的靈魂。”
“所以真正的‘志趣相投’,根本不是什麼喜歡琴棋書畫那些,而是三觀上達成一致。要不然,為什麼那麼多同一理想的革命者,甘願為保護自己的同志犧牲自己?反過來,你也可以看看。又有多少原本幸福的夫妻主動分手,多少原本和睦的親人赫然反目。不都是因為這個問題嗎?”
霍欣聽得呆住了,明顯她從沒想過這些問題,又被寧衛民給重新整理認知了。
楞了半晌,才回過神來。
“可是過去的事兒,都已經過去了呀。現在不是戰爭年月了。而且許多破裂的家庭也都和好如初了。難道你不覺得自己擔心的過了嗎?人和人相處,更多的是柴米油鹽的小事,哪會永遠牽扯到這些大是大非的對立?”
寧衛民再次堅定的搖頭。
“你錯了。三觀上的差異,在當今的生活中,或許沒那麼激烈,但本質上所產生的矛盾會如影隨形,無處不在。因為三觀才是驅動人言行舉止的本源。就像咱們上次的爭吵就是這樣。我為什麼把皮卡還給公司,為什麼要遠離總公司,我跟你是解釋不清的。你不會理解……”
雖然霍欣也認為道理是沒錯的,但因為這點牽扯到了自身,她哪兒能認可呢?
“誰說的?你要早跟我說你有這樣的計劃。我怎麼可能不支援呢?”
而面對霍欣的情急爭辯,寧衛民又提出反問。
“那如果我失敗了呢?飯莊沒做好,賠錢了。甚至我被總公司辭退了,你還會這麼想嗎?假如我明天辭職離開,自己去重新打鼓另開張,甘願去當個體戶。你又會怎麼想?你還會支援我?咱就別當事後諸葛亮啦。”
“你……要離開?”霍欣已經顧不得探討問題本身了,一下就急了,“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明明有大好的前程。”
寧衛民忍不住為她注意力的轉移大笑。
“哈哈,我只是打個比方。可你看,我說的沒錯吧?雖然你對我的關心是善意的,可三觀不同,我們的認知就不同。我可以告訴你,你認為的大好前程,其實我並不怎麼在乎。我想要自得其樂的生活,信馬由韁的自由,自力更生去創業,在你眼裡恐怕也和神經病一樣。”
“可……可這難道不是因為你太各色了嗎?正常人,有誰會放棄平穩有保障的前程?讓自己所付出的努力前功盡棄?”
霍欣的迷惑和慌亂,表示她已經徹底跟著寧衛民的節奏走了。
那麼自然,很輕易就被寧衛民抓住了她話裡的毛病,然後予以否定。
“不不,誰說是前功盡棄。我之前所做的每一件事,難道對我自己就是無用功嗎?難道不是經驗的收穫,能力的成長嗎?這是你忽略的東西。而你看重的職務和體面,就是我們價值觀裡最大的分歧。”
“坦白講,你出生在這樣的家庭,難免會有這樣的價值觀。其實你為什麼對身份,對學歷,對職務,對前程,對特權會如此的看重,以及執著的本能。我都能理解。但我絕對不喜歡,也不會認可。所以我們也就成了兩個世界的人。”
“霍欣,你我的生長環境完全不同。我只是個老百姓家的孩子。而愛情和婚姻要想幸福,兩個人就得三觀一致為前提。說實話,對於我自己該娶什麼樣的人,儘管我自己也沒想清楚。可有一點我是清楚的。我們倆是絕對不合適,百分百的不可能。”
“我們彼此之間,最好的相處模式,其實就是保持距離,只做普通朋友。那麼我們反倒能夠互相包容,互相理解,甚至互相提供幫助。”
或許是因為寧衛民切中了要害,他的直言不諱讓霍欣有點生氣了。
聽到這兒,她猛然打斷。
“瞧你把我說的,我就那麼市儈,那麼差勁?你那是偏激!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人活一世,追求成功不是很自然的事兒嗎?老百姓家又怎麼了?難道老百姓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上大學、當兵、找份好工作嗎?”
“還有,人是群居生物,大家一起構建出完整的社會,難道身為社會中的個體,不需要顧忌別人的感受嗎?那叫做自私!都像你這樣把自己擇出去,公共秩序和文明禮貌又怎麼維持?”
“不,不對,你不是自私,而是自卑!我差點就被你給騙了。你是在用玩世不恭的姿態掩蓋自己的自卑。表面上你拒絕別人看上去很有自尊。可實際上,這卻是你沒有自信的表現。”
“你介意我的家庭,是因為你只願意待在你自己熟悉的環境裡,不敢往前方邁步。有句話說寧做雞頭,不做鳳尾。你是不是就是這樣?你是不是對我的家庭感到了太大的壓力,才會害怕接受我的感情?”
寧衛民早就料到這個問題太敏感,霍欣多半會情緒化。
但萬萬沒料到的是,她居然把自己往自卑上揣測。
出於自尊心,寧衛民本來是想要爭辯一番的。
可想了一想,這種口舌之爭有意義嗎?其實也無所謂了。
只要自己目的達到了,霍欣怎麼認為的又有什麼關係?
“隨便你怎麼想吧,反正我們的三觀不一樣,這種問題是說不到一處去的。”
“虧你還是個大男人,對待生活怎麼能這麼消極。真正決定一個人的成就還要看他自己怎麼去拼搏,去努力,去爭取!這點道理都不懂……”
“怎麼是我不懂道理?你想問題太簡單了。說白了,這就像在飯館裡吃飯,一盤菜裡吃出了髒東西。不在乎的人繼續吃,在乎的人什麼胃口都沒了。你能說誰對誰不對?你能勉強不想吃的人繼續吃嗎?”
“這怎麼牽扯到吃飯的事兒上去了?你到底在說什麼?”
也不知道是年輕,還是真不懂人情世故。
許多委婉的方式原本可以給雙方留有餘地的,對藿欣卻一點都不適用。
說真的,這霍欣就不像個京城人,讓寧衛民也是很無奈。
跟她說話,無法含蓄,只能挑明瞭才行。
“那我就再說明白一點吧。假如……我是說假如,我們在一起會什麼樣?我們可以來設想一下。”
“我一個窮小子進入高階幹部家庭,會開心嗎?不,我自己就是再努力,我本人就是再出色,以後也會被人說是利用裙帶關係。那我的努力和奮鬥還有什麼意義?”
“還有你,應該怎麼對我?謹小慎微,唯恐讓我感到被忽視,被輕視。可這樣你不難過嗎?這對你也不公平啊。”
“同樣的,你的父母即便接納我,也是因為你。如果我和他們有矛盾呢?你夾在中間,又該怎麼辦?”
“咱們這種處境,和諧的可能完全沒有。任何一件小事發生,無論在我,還是在你,甚至你的父母,每個人都會吃心的。”
“我們不會有幸福的,只會心累,會有更多的誤會。這種婚姻,感情能保持良好才怪呢。哪怕一開始有一些美好,最後都會破壞掉的。”
“其實‘門當戶對’這四個字雖然有點封建,但那卻是前人總結出的經驗,‘低門娶婦,高門嫁女’是有一定道理的。我們在一起,對雙方都是悲劇,不可能有個好結果。”
霍欣的確的頭疼了,“你說的這些……太複雜了!我沒想過,我沒想過……”
跟著竟帶上了哭腔,“難道真的只因為家庭的區別,就註定我們沒辦法在一起嗎?怎麼會呢?門當戶對,不是封建糟粕嗎?不對不對,一定不是這樣的,惠姐和年京大哥不就很好嘛。他們怎麼沒出現你說的這種問題呢?”
霍欣幾近絕望的失落裡,似乎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但她的話落在寧衛民耳裡,就是個天大的笑話,是註定要被他輕輕捻滅的。
“你就別拿他們舉例子。雖然我並不喜歡在背後討論別人的是非。但我還是要說,你看著很美好,沒和睦。未必是真的。也許只是人家想要讓你看到這一幕呢?”
“話到這個份兒上,我索性向你坦白,我其實很反感你周圍的那些朋友。他們以自己家世為傲,以享受父母的廕庇為榮,這讓我覺得淺薄。他們不尊重努力,甚至嘲笑平民的努力,這讓我憤怒。他們的無知和蠻橫,也讓我厭惡。只是我不願意表露出來而已。”
“但我最討厭他們的一點,就是他們都虛偽的很,明明都很市儈,卻裝作仗義。尤其喜歡用道德綁架別人,為他們做事。我其實一直都很猶豫,不知道如果勸你遠離他們,會不會讓你誤會。反正在我看來,你是真的相信友誼的。而他們完全不同。他們只是把友誼當成利用別人的工具。”
寧衛民的話簡直就想針扎一樣讓霍欣難受。
可話雖然刺耳,卻偏偏又是生活裡普遍存在的客觀事實,這讓她幾次想反駁都難找措辭。
最終,她無話可說了,然後,就低聲綴泣起來。
而眼淚這一開閘,就完全止不住似的,往下汩汩的流。
從這時開始,一直到寧衛民把車開到了史家衚衕,他們倆就再沒有對過話。
最後在那個知名的四合院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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