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難免有替人調解矛盾,做和事佬的情況。
但是,和事佬可並不好做。
因為這是個兩邊不討好的差事。
如果沒有比較高明的手段和技巧,不但有可能顧此失彼,甚至會把自己陷進去。
讓自己成為被一方,甚至是被雙方共同怨恨的物件。
好在這方面,寧衛民還是有點辦法的。
他上輩子管理自己公司,畢竟沒白當小老闆。
至少就懂得了一句俗話——“一個巴掌拍不響”。
而他最愛用的法子,就是把一方地位抬得高高的,誇得跟朵天下第一的大牡丹花兒似的。
然後再盡力強調矛盾的雙方所存在的差距。
只要能順利激發起被誇一方的榮耀感,往往就能讓其自持身份不同,“大人有大量”一把,主動退出爭執。
這麼一來,對另一方而言,既然沒了衝突的物件,糾紛自然就化解了。
像這一次,這個辦法就尤其的合適。
要知道,通常情況下,這種捧一踩一的辦法有個大忌諱。
那就是對一方的“抬高”或是對另一方的“貶低”,是不好讓另一方聽見的,以免傷害另一方的自尊。
可眼下這個局面,小魏和小孟都自知捅了大簍子。
無論寧衛民怎麼說、怎麼做,她們顯然都能理解是為了平息事態的需要。
所以再委屈,再不樂意,她們都會忍,絕不至於當面和寧衛民逆著來。
這樣一來,寧衛民基本上就是說什麼是什麼。
比如說,“只限外匯交易”的牌子,他說摘就摘。
給中年人的發票,他說開就開。
他讓關店門,同樣說關就關。
而圍觀的群眾們看見這些,就已經足夠解氣的了,大多數人都會滿意散去。
洋人也差不離兒,既然沒了熱鬧看,當然也是說走就走。
就是中年人自己,也對寧衛民這股干預“自殘的狠勁兒”大感驚訝,對今天能得到一個公平結果不再懷疑了。
他也就謝絕了幾個有閒工夫管閒事的主兒,非要跟去旁聽的要求。
就這樣,鬧哄哄的場面很順利就重新歸於平靜。
等到幾個當事人跟隨寧衛民一起到了他的辦公室,剩下的事兒就更好辦了。
寧衛民隨之又開始用上了“捧”字訣。
他拿出了極大的熱情,又是給中年人讓座,又是給中年人奉上好茶,極力把他當成貴賓接待。
而且在認真耐心的瞭解完整個事情的經過後,他是既表示感謝中年人替他發現了管理上的漏洞,又讓小魏和小孟當場給鞠躬賠不是。
果不其然,中年人吃軟不吃硬,見他這麼恭敬,氣一下就消散了。
但這還沒完,寧衛民還趁熱打鐵,繼續為中年人澄清誤會。
他介紹了一番工藝品商店和書市舊貨攤的關聯情況。
說同樣的東西,自己一直是賺外國人的錢,然後以極低的價錢補貼同胞的。
這下好,中年人知道了真實的情況,反倒有點不好意思了。
不但主動表示願意就此和解,甚至還主動替兩個姑娘求情,希望寧衛民就別處罰她們了。
“咱們的矛盾主要集中點,就是我剛才真的以為你們歧視同胞呢。現在想想,我也有點過於激動了。”
“公平一點倆說,其實你們要比其他地方的服務態度好的多呢。畢竟連百貨大樓都在承諾‘不打罵顧客’。只能說我們今天都是話趕話,不夠互相體諒,才產生了誤會。”
“既然她們倆道歉了,杯子我也買下了,這事就到此為止吧。我看你們的店沒必要停業,否則我也於心不忍。”
說著,中年人就掏出錢來,要付那瓷杯的賬。
他還一點便宜都不想佔,該是十元外匯券加十元人民幣,一點也沒少掏。
在他想來,只要付清賬款,這件事也就此結束。
可寧衛民不幹啊,他伸手就把中年人遞錢的手攔住了。
“同志。不管怎麼說耽誤了您不少時間,還讓您著了一回急,生了一肚子氣。這錢您就別付了。杯子我送您了。”
中年人滿臉的驚訝,完全沒想到寧衛民居然這麼大方。
“不不,這不合適,買東西哪兒有不給錢的道理?何況這杯子並不便宜,我要是白拿,那我不成訛詐了?”
寧衛民笑了,開始吐露真正的用意。
“當然不是白拿。我只求您為我揭開一個謎底的真相!”
“謎底?真相?”中年人疑惑。
“對呀,這麼一個普普通通的瓷杯,商店裡類似的有的是。我擺在店裡是釣外國人的魚,從沒想到會有咱們的人買下來。您既然肯花這麼大的價錢買下來,總有特殊原因吧?難道這東西是老的?不應該呀……”
說著寧衛民眼睛就又盯上了中年人手裡的杯子,似乎怕中年人誤會,他還解釋了一句。
“您放心,東西已經是您的了,我就是想弄個明白而已。您到底是不是從我手裡撿到漏了?”
這幾句話一說,中年人登時笑了。
“喲,年輕人,沒想到你還懂幾句行裡的話。那好,既然是同好之人,我也不瞞你。這個瓷杯是老的,而且年份不短,照我看怕是得有一千三百年……”
“啊?不……不會吧?”這話可是嚇了寧衛民一跳。
他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這個答案實在大大超出了他的心理預期。
跟著掰著手指頭一算,他就叫起來。
“您說這……這是唐朝的?不會是邢窯產的吧?”
這話一說,中年人的表情看起來更高興了。
“喲,不錯不錯,小夥子學問不淺啊。你還知道白瓷鼻祖的邢窯呢。像你這樣對陶瓷能有一定了解的年輕人,還真是少見。”
可跟著他就搖了搖頭,把瓷杯擺在了桌上。
“不過你說錯了,這個杯子還要更早,我認為是隋朝的……”
眼瞅著寧衛民張大了嘴巴,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中年人反而愈加興奮了起來。
“這個杯子也難怪你打眼,因為太普通了,什麼修飾都沒有,器型的特點也不顯著,就是個白瓷杯。一般人看不到這瓷杯的骨子裡去,都會漏過去的。”
“可我不一樣,我的眼睛看得就是裡面的東西,所以一看就知道它不是尋常東西。拿這瓷杯的釉色來說,是石灰釉,釉面透明程度很高,極為類似一層玻璃。這是典型的隋代瓷器特徵。”
“白中暗含水汽,卻不如今天白瓷的純度,這也符合陶瓷燒製技藝年代的特性和北方鋁高鐵低的特點。你再看這泥胎,配製特殊,杯底厚胎部分質硬似鋼,擊之發金屬音,這也是極為重要的年份證據。”
寧衛民聽得簡直眼兒都直了。
“……我的天啊,您就憑眼睛看,就能做出這樣的推斷嗎?可……可據我所知,至今發現的隋代瓷器可沒有白瓷吧?”
“哎?你這說法可過時了啊。又露怯了。應該說,解放前是沒有隋代白瓷實物的。”
中年人說得性起,把手一擺,居然頗有些意氣風發的感覺。
“但1959年,我們在河南安陽隋開皇十五年張盛古墓就出土了一批白瓷。”
“而且出自《大業雜記》的記載,也說隋煬帝喜食海公式魚乾鱠,製作幹鱠的是要盛入沒盛過水的新白瓷瓶中。這就說明,隋煬帝的御用瓷器中,有白瓷。古籍中也是有佐證的。”
“隋代製作白瓷不易,大部分專為皇室。本來就物以稀為貴,隋代年份又少。所以隋代的白瓷存世極少。我能在你們這兒發現這個瓷杯,這實為陶瓷界一大幸事。”
“否則若無人識貨,被你賣給外國人,豈不造成國寶流失嗎?從這點論,你可真得謝謝我,避免了你當民族的罪人啊……”
中年人說到得意處,情不自禁拿寧衛民打了個鑔,還露出了開心的笑來。
而他的話已經把寧衛民徹底聽傻了,詢問的語氣崇敬極了。
“您……這麼大的學問?您到底是什麼人啊?”
中年人卻輕描淡寫,拿出了自己的工作證。
“我姓葉,我的工作就是專門研究陶瓷的。”
寧衛民開啟一看,居然是故宮博物院的一位研究員,名字是葉赫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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