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聖賢,孰能無慾?或求利,或求名,或求心安。
然而無論求利、求名,亦或者求個心安理得,在面對“千古帝王”、“千古名臣”之時都沒有絲毫衝突,甚至可以說無論你求的是什麼,其實“千古帝王”、“千古名臣”都能滿足!
這絕不僅僅是萬世之美名,它同樣也是利,甚至能帶來心安。
美名從來不僅僅侷限於美名本身,它原本就能帶來巨大的利益。而且,這種利益可以是顯性的,也可以是隱性的,只要你樂意就好。
孔子的“萬世師表”,造就了以儒家為“國教”的歷朝歷代中那永不缺席的“衍聖公”,這就是美名的力量;韃清乾隆年間狀元秦大士瞻仰岳飛墓,寫下了“人自宋後羞名檜,我到墳前愧姓秦”,這便是惡名的影響。
名,從來都不單單是名。尤其是在中華文明這個特別的社會文化體系之下,它所擁有的力量沒有人能準確衡量,但一定無人敢於小覷。
至於心安……五位閣老學了一輩子的儒學,誰還沒有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崇高理想?
做不做得到另說,至少心底裡一定是認可這種理想的。尤其是在自己無需付出巨大代價的情況下,誰不願意證明一下自己也是這樣的儒門赤子?
“內附!朝鮮必須內附!”王家屏勐然深吸一口氣,鬚髮皆張,雙膝跪地,叩首高聲奏道:“老臣泣血上奏,無論前路如何艱險,朝廷必須排除萬難,切實保證朝鮮內附一事順利完成!滿朝上下,敢出異論者,可殺也!”
“可殺也!”
閣老們宛如林中群鳥,一鳴齊鳴,隨著王家屏表態堅決支援朝鮮,一齊表態支援,尤其是這“可殺也”三字,說得堅決之極,殺氣凜然,竟似面對不共戴天之寇仇。
朱翊鈞滿意至極,昂起下巴,傲然道:“今我大明德被四海,威震八方,接受朝鮮內附乃是順理成章。諸位愛卿之請,朕便應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伸出右手,攤開手掌又勐然一握,緩緩道:“天之有賜,朕……豈敢拒之!”
“吾皇聖明!”五位閣老拜伏於地,齊聲頌道。
“眾愛卿平身吧。”朱翊鈞一擺手,露出笑容,自己回到御座之上坐好,滿意地道:“本來呢,日新還有一份附文,講的是將來朝鮮的經濟發展方向。不過那篇附文可比這篇長了太多,此番就先不拿給眾愛卿逐一過目了,俟後朕會讓司禮監抄送去內閣,還望眾愛卿細細審論。”
王家屏欣然道:“要說經濟問題,老臣對南寧候那是心服口服的,既然出自南寧候的手筆,想必不會有什麼大的疏漏。老臣這邊只能說盡量拾遺補缺,力爭使其盡善盡美。”
高務實改革這麼些年,成果之顯著有目共睹,但凡不是個瞎子聾子,對於經濟發展問題這一塊,就還真沒什麼好說,因此紛紛謙虛表態。
不過接下來,浙江寧波人出身的沉一貫卻“不得不”站出來,為“江南百姓”請命了。
“皇上,朝鮮內附事關重大,沒有一支大軍駐紮當地恐怕不太妥當,而臣卻聽聞南寧候尚有繼續征伐倭國本土之意……如此,則臣不得不表示反對。”
朱翊鈞眉角一揚:“哦?沉先生有何見解?”
“皇上明鑑,自隆萬以來,大明中興,如今雖然國力鼎盛,但畢竟這十年來戰事不斷。皇上請細想,這些年先有伐原之戰,消耗近十年積蓄;繼而播州、朝鮮、江南三地同時用兵,雖因禁衛軍威名故,江南之亂髮兵即止,但也花費三十餘萬兩。
播州之戰前後花費約五百萬兩,這還不算戰後敉平之費,據說又有百萬兩之多,那就是六百萬兩。
朝鮮之戰,壬辰初亂時至停戰冊封,花費約四百六十萬兩;辛酉再亂至如今,具體花費雖需戶部核算,但據臣大致估算,恐怕已經超過六百萬兩。
如此前後合計,僅為這朝鮮一戰,朝廷開銷已超千萬之巨。雖以南寧候理財之能,亦不得不在江南五省加徵商稅,然稅收一高,則民間凋敝,百姓苦不堪言……”
“且慢。”見沉一貫又開始扯什麼民間凋敝,梁夢龍忍不住再次搬出在內閣時的說法,道:“南寧候這商稅是面向豪商鉅富所徵,於普通百姓未加一文。此事在內閣時已經說過,沉閣老何以又來勞煩聖心?”
“不然。”沉一貫面色澹然,道:“南寧候之稅固然是向豪紳鉅富所徵,但自古豪紳鉅富總能轉嫁賦稅,不是嗎?
這筆銀子雖然看似出自豪紳鉅富,實則豪紳鉅富難免以此為藉口降低名下僱工薪俸,或藉口朝廷戰爭所需,逼迫僱工延長工時,雞未鳴而人必至,日已落而不能歸。”
梁夢龍則道:“這些情況確實可能出現,但其根源不在於徵稅,而在於治理。若地方治理無缺失,何以有人敢行此不法或不德之舉?此事當由內閣召集戶部及三法司商議規制,而非將其歸咎於加徵。”
沉***:“朝廷出一規章加以約束,固是治國理政之正理,然則絕非一時可得,然今江南之民怨何以舒之?”
梁夢龍皺眉道:“沉閣老開口民生凋敝,閉口民怨沸騰,其證據何在?此番援朝加徵,皇上與我等都是清楚的,不過是對門攤稅、鈔關稅與海關稅三項進行了加徵,並且這門攤稅還對方圓五丈以內小攤小鋪免徵,真有沉閣老口中這般危害?我看不至於。”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這裡需要稍稍介紹一下大明的商稅,雖然後世主流說法一貫都講大明的商稅約等於無,但這個說法還是過分了,有肯定還是有的,甚至從種類上來說還不算特別少,只不過是稅率比較低,而且免稅範圍廣。
明初,實行鼓勵工商業發展的政策,所以商稅制度簡約。商稅的徵收機構為各地課稅司局,國家對課稅司雖規定限額,但不務求增餘。
課徵辦法因課徵物件不同而異,對行商、坐賈販賣的各類手工業品,一般估算貨物的價值,從價計徵;對竹木柴薪之類,實行抽分;對江河湖泊所產,徵收魚課。
課徵手段有本色,有折色,一般多以鈔、錢繳納。稅率一般為三十分之一,且免稅範圍可謂極廣。
這個“極廣”到底是有多廣呢?簡單舉例幾項:凡嫁娶喪祭之物,自織布帛、農器、食物及既稅之物(用於交稅的),車船運自己的物品,以及魚、蔬、雜果只要不是拿去賣的,皆可免稅。只有買賣田宅、牲畜要納稅,契紙要納工本費。
此外,大明當時還多次裁併稅務機構。為了防止稅課官吏的侵漁,又規定在徵收商稅之地設定店歷(即登記冊),登記客商姓名、人數、行止日期等內容,以備核查;同時明示徵收商稅的貨物名稱,凡未標明需要納稅的貨物,通通都免稅。
不過,大明也有新增的商稅稅目,其中主要有這幾樣:市肆門攤鈔,鈔關稅,工關稅,契稅。至於海關稅,這一名目是隆慶開海之後才有的,始於高拱,定於高務實。這裡只介紹高務實此次臨時提高的三項,工關稅和契稅暫時不提。
所謂市肆門攤鈔,就是方才梁夢龍口中的“門攤稅”,也就是對城鄉市肆、店鋪依據其營業額所徵的稅,在大明也稱之為“佔籍錢”。
這筆稅的具體徵收方法,是先由“各處買賣之家”按月向當地的“都稅宣課司”或“稅課司局”繳納,然後官府再“給予由帖執照,每月一次點視查考,如違期不納,及隱瞞不報者,一律治罪,仍罰鈔一千貫”。
因此,這也就是定額稅,但其稅率則並不固定,常因時、因地不同而有增減,一般是“量其貨之所值而為之徵”,亦常因店肆的性質和所售賣的貨物不同而不同。
高務實之所以會選擇臨時提高江南五省的門攤稅,正是因為這一稅目本就有稅率多變的“傳統”。他這麼做,只要提高的稅率比例並不是特別高,民間是不會有很大反響的。
所謂鈔關稅,則為宣德四年(公元1429年)新增商稅稅目之一。當時,朝廷在沿江和沿運河要地設徵稅關卡,對“舟船受僱裝載者,計所載料多寡、路近遠納鈔。”所徵之鈔或銀,稱鈔關稅。
設鈔關稅的目的,其實在於通行鈔法。鈔關稅初行時,只對受僱裝貨的過往船隻徵稅,稅額按船的梁頭座數和船身長度計算,這種稅於是稱“船料”或“船鈔”。船鈔稅一般不稅貨,只稅船。
之所以這次高務實會提高鈔關稅,主要是因為水運貿易相較於陸運貿易成本更低,利潤相對就較高,稍微提高一個“百三”,承受的壓力並不大。
另外還有一點小算盤,就是高務實希望透過這種小額徵收,提高明聯儲的小額銀票流通範圍和流通量,這對於紙幣的全面鋪開是有幫助的。
紙幣這種東西的信譽其實有一種“路徑依賴”,就是說你用得越多就會越習慣。後世米帝在推翻佈雷頓森林體系而石油美元體系尚未完全建立之時,美元的全球貨幣佔比也沒有大幅下跌,靠的就是此前幾十年讓人用習慣了,形成了路徑依賴。
高務實現在也是想玩這套把戲,讓人在潛移默化中習慣紙幣,等時間久了,發現這明聯儲的小額銀票幣值一貫堅挺,也就不會再考慮它的錨定物(黃金、白銀儲備)到底有多少,反正能花就行嘛。
最後就是海關稅。這個稅種最早是高拱搞出來的(本書卷一有述),一開始分為進港和出港兩類,多年後高務實在大戶部改革時將之規範化,明確定義為海關稅(前文也有述)。
由於海貿利潤極高,而且海船往往遠大於內河船隻,因此海關稅哪怕按照單筆來看,那也遠超鈔關稅。換句話說,能跑海貿的船主即便只有一艘船的家當,也一定是一地富商。
既然是富商,海貿利潤又高,加徵“百三”稅率顯然不是問題。
不過嘛,其實沉一貫之所以跳出來反對,其實還真就不是為了門攤稅和鈔關稅,他就是因為海關稅來鳴不平的。
先前那些說法不過是沉一貫不方便直言,拉墊背罷了,現在各種道理都被梁夢龍駁斥掉,他也只好把話挑明。
沉一貫稍稍沉默,終於道:“眾所周知,天下第一海商不是別人,正是南寧候本人。而天下第一海商聯盟,也正是北洋海貿同盟。可是,這次加徵海關稅卻偏偏不加北地諸省,只加江南五省,請問這卻是何道理?”
他這一問,某種程度上來說非常致命,畢竟古語有云:不患寡而患不均。憑什麼我江南五省要加徵海關稅,你江北諸省就可以逍遙法外一毛不拔,還有沒有王法了?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甚至,沉一貫這樣問了之後,連朱翊鈞似乎都覺得有些不對,微微蹙眉朝梁夢龍望去。
好在梁夢龍在這件事上是得到過高務實面授機宜的,因此表現得很鎮定,微微一笑道:“江北諸省,或者說北洋海貿同盟,其貿易地被限定於東洋,而東洋眼下正是戰區,貿易原本就大幅萎縮,豈有此時加徵的道理?
而江南五省海商則不然,雖然也跑東洋線路,但大頭始終在南洋片區,南洋才是其利潤的主要來源。即便朝鮮、倭國都在戰爭之中,也不影響江南五省的南洋貿易,權衡之下,自然是可以加徵的。”
這裡要補充一下,北洋海貿同盟出兵呂宋之後,後世菲律賓群島片區的貿易也被高務實劃給北洋海貿同盟。但是,呂宋在大明的習慣認知之中不屬於南洋而屬於東洋,
故高務實教梁夢龍的這個解釋,其實某種程度上是鑽空子了。
好在沉一貫本人並不熟悉經商的相關問題,他只是代表江南海商鳴不平,現在被梁夢龍這樣一堵,一時就有些語塞。
朱翊鈞聽了半天,結果卻是高務實從實際情況考慮而做出的折中,不免對沉一貫和他背後的江南海商有些厭煩,忍不住擺手道:“好了好了,攏共也不過加了百三,而且又不是經制之法,等仗打完了自然會撤。”
沉一貫忍不住提醒道:“可是皇上,如果還要征伐倭國……”
“那又如何!”朱翊鈞有點脾氣上來的意思,語氣明顯加重,聲量也提高了:“最爾小國,彈丸之地,取之何難?朕看快則數月,慢則年餘,事即可畢,江南自古繁華,連這點時間都等不得麼?”
沉一貫入閣時間不長,資歷不深、政績不彰,見面前這位武功極盛的大明中興之主已有發怒的跡象,心裡不由打了退堂鼓,忙躬身道:“微臣並無此意,只是略作拾遺之警……”
“朕知道了。”
沉一貫到底還是做過日講官的,朱翊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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