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問題是天底下最複雜的問題,它不能脫離時代背景,也不能脫離人的身份,而且還和其他任何問題都產生相互影響的作用。
如果把李如松的個性放在明初那會兒,其實並不顯眼,因為在那個時期,以淮西軍功集團為首的武將可以壓著文官耀武揚威而不被質疑。
如果李如松不是將門的官二代,而是如高務實這樣的文臣官二代(或N代),他的處世態度也不至於有太大的後果,了不起被人說一句剛愎自負,官場上願意提攜的他的人少一些罷了。
壞就壞在他既是將門出身,又動不動就得罪文臣,仗著皇帝的寵信,生生把自己玩成了孤臣。這種情況發生在這種時期,當真是神仙難救。
以高務實這樣的出身,敢於拿祖制開刀搞改革,也不敢輕易改變所謂以文御武的傳統,原因其實很簡單:任何居於穩定統治期的政權,都必然是文官政權。
武將相對於文官在政治上處於優勢的時期,通常而言要麼是開國之初挾“打天下”之餘威,要麼是國家大亂之際恃“挽狂瀾”之實力,從來沒有在國家穩定時期出現武將集團控制國家的情況。
如果有,那就意味著大亂將起。
事實上,有明一朝雖然財政制度極其糟糕,但它的政治制度是很先進且合理的,甚至可以說是中國古代史上最為優秀的制度。
眾所周知,政治制度這種東西最關鍵部分就在於制衡,任何一種權力如果處於無可限制的狀況,都會導致國家全面失控,無論這種權力屬於誰——皇帝、文官亦或者武將。
後世提到關於明朝體制的問題,總會中樞的最高權力在皇帝,內閣的作用只是顧問,六部的權力也比較弱。但其實這只是明太祖朱元璋創立這套體制的初衷,實際上則只在洪武和永樂兩個朝代真正執行過。
事實上終明一朝,就只有洪武和永樂兩朝的政治體制非常接近於後來的韃清。到了仁宣之後,因為當時文官治國的思想開始逐漸濃厚,具體的行政權向內閣和六部轉移,皇帝的行政權開始逐漸萎縮。
必須承認,這樣的演變不是皇帝的初衷,但是它符合一個國家在穩定之後各級官員的訴求,而不是什麼皇帝昏庸之類的問題而導致。
明朝的仁宣二帝會比清朝的大部分皇帝昏庸嗎?顯然不可能,但韃清的情況是,即便皇帝昏庸,官員也不敢有這樣的訴求。
為什麼?這個朝廷的官員都把自己看成皇帝的奴才,又怎麼敢和皇帝逐步的索要行政權?
這種轉移在景泰和天順兩朝基本完成,這是由於兩方面原因同時造成的。
首先,明朝的文官敢於直諫皇帝,敢於用禮儀道德束縛皇帝,對皇帝形成了掣肘,所以他們能爭取到越來越多的權力。而皇帝不可能自己一個人就能管理全國的政務,所以需要依賴內閣和六部大臣來幫助自己具體的執行行政權力。
這也不是什麼皇帝昏庸造成的,而是皇帝實事求是的需要依賴大臣們給自己做參謀。韃清的統治者當然也沒法一個人管理國家事務,但他們與大明不同,他們自己就是少數派,團結少數派壓制多數派,這個難度反而小得多——因為需要分紅的人少了。
他們死守著他的權力不信任漢族大臣,而韃清朝廷裡想爭取權力的也就只有漢人大臣——“此亂命也,粵不奉詔”這種話,只能是李鴻章這樣的漢臣才說得出來。參加“東南互保”的都是漢臣,滿臣即便同意東南互保也不敢明面上加入,這就是明證。
而明朝是“多數派”皇朝,皇帝身邊不可能有一小撮可文可武的鐵桿保皇黨,所以文官大臣的權力進一步擴大。如在景泰時,景泰皇帝依賴於謙;天順時,英宗依賴李賢。
到了弘治以後,情況就已經是皇帝越來越難控制的了。皇帝已經變成了權力的來源和象徵,但他們做任何的事情都已經沒有辦法自由。
比如正德要南巡,權力意識的大增的大臣們全體反對。而如嘉靖的大禮議、萬曆的國本之爭等等,都是皇權與文官政權的衝突。
此時,皇帝們已經變成了退居幕後的國家最高統治者,他們的確始終掌握著對任何事情的最終決斷權,但是平時的行政權力已經幾乎完全落在了內閣和六部的手裡。
這也不是皇帝昏庸和懶惰造成的,明朝中期的很多皇帝們都因為要權力和大臣們進行過殊死的鬥爭。
皇帝是權力的來源,他可以給人權力,也可以剝奪權力,並且掌握人的生死。這是他唯一可以威脅大臣的地方,但是偏偏明朝的大臣常常並不那麼怕死。當皇帝撤換了一個大臣,經常會有更多的大臣站出來維護這個集體的權力。
不是作為個體的大臣真的不怕死,也不是他們不在意自己的政治前途,而是他們也不敢違背文官集團的整體利益。這就是所謂“沒有人能背叛自己的階級。”
高務實也不敢。作為文官集團的一員,甚至是領袖之一,他擁有足夠強大的名望和實力,卻同樣不敢在這一點上打馬虎眼。
他對武將的態度比絕大多數文官對武將的態度要好,但那是個人態度,外界只會說他高司徒為人隨和,因為他並不是要給予武將與他平起平坐的權力。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轉回到皇帝,朱翊鈞與他的爺爺嘉靖同樣是少年天子出身,兩個人也都有著頗為了得的政治手腕,但為什麼嘉靖時期的大禮議以皇帝的勝利而告終,而朱翊鈞時期的國本之爭卻以文官集團的勝利而告終?
是文官集團在萬曆朝變得比嘉靖朝更強大了嗎?未必。事實上,這裡更關鍵的問題在於皇帝本人的思維。
高務實當年看過很多穿越明朝做皇帝的小說,且不論其合理性與否,首先它們當時給了高務實一個很有趣的思考:皇帝本人的思想,對其統治的影響。
穿越者皇帝的思想,當然是和土著皇帝的思想大相徑庭。而穿越者是一個久經世事知識淵博的人,還是一個普通的社會底層小年輕,同樣也有很大的影響。
針對每一個具體的人來說,他的思想侷限性,比他的生理侷限性,就更加嚴重了。
首先,他受到時代的侷限性,很少有人的思想,能夠突破時代主流思想的桎梏;其次,他受到個人階級的侷限性,他所處的階級和生活方式,很大程度侷限了他的見識;再次,他受到了個人教育的侷限性,人的思想是後天形成的,教育讀書這種間接經驗,也會嚴重影響其思想。
對於明朝的土著皇帝來說,他不可能突破時代的侷限,看到歷史發展的潮流和方向。他被束縛著宮廷中成長的個人經驗,也讓他嚴重缺乏對整個社會的認識。
高務實發現,歷史上幾個偶然成長在民間的皇帝,個人能力幾乎都非常強。
最後一點,則是土著皇帝受到的教育也是傳統儒家思想那套,他也基本上不可能突破這套思想的桎梏。
嘉靖與萬曆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嘉靖是藩王世子“小宗繼承大宗”入京為帝,而朱翊鈞是由少年太子而為少年天子,他接受的都是文官集團給他安排好的儒家教育。
這一世的朱翊鈞稍微幸運一點,因為有了個高務實在身邊,旁敲側擊地給他一些新思維影響。然而限於高務實的身份,這些影響也是有限的,是有所剋制的。
思想上的侷限,會造成其行為的侷限。連想都想不到的事情,怎麼可能去做到?思想上面的殘疾,比肢體的殘疾要可怕的多,因為你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是殘疾!
文官集團在道德禮儀、資訊掌握、行政執行和意識形態操控等方面,對皇帝形成了全方位的制約。作為帝王你高高在上,看似無所不能,其實是一個大號的泥胎木偶:你看到的資訊是失真的,你決策的事項是高成本低效率執行的,你想做的變革和調整必須要符合文官集團的利益,同時還要符合道德禮法的主流意識……
皇帝們或許很少總結這些,但皇帝們一定能意識到一些,所以在原歷史上,皇帝們都更喜歡用自己熟悉且相對“聽招呼”的重臣。無論是嘉靖用嚴嵩,還是隆慶用高拱,亦或者萬曆用張居正,在這個根源上區別都不大。
無論這位首輔是忠是奸,本質上都是他將皇帝忽悠瘸了。至於接下來的事,只能看這位首輔的良心。
文官制衡皇帝,最常用也是最有力的武器是倫理道德,倫理道德是我們這個敬天法祖的國家的根基,是和平年代皇權的授予者,是執行國家機器、維持地方長治久安的工具,同時也是幾千年來這個國家所有人——包括皇帝本人——內心中根植的絕對理想與理念。
文官熟讀四書五經,又通過了科舉考試,無疑是這個國家對倫理道德那一套最熟悉的人,他們可以讓一切事情與合適的道德掛上鉤,並以此來要挾皇帝、使事情符合他們的意願、對事情做出合理的解釋。
他們甚至從皇帝小時候開始就教授他倫理道德,以便於皇帝長大後能更好的間接治理國家。事實上,對於國家實際的執行,文官集團才是真正的核心,皇帝不過是一個傳統權力的象徵罷了,無非因為傳統的根深蒂固,以及沒有新的意識形態替代,才讓皇位如此的不容置疑,這也讓道德倫理對於皇帝更加的重要了。
在這種時候,李如松作為實際上的被統治者,要求與實際上的統治者平權,怎麼可能取得成功?哪怕在皇帝這個名義上的統治者多方保護之下,他也依然會死——意外戰死也是死啊,你看那位老老實實與文官集團搞好關係的戚繼光,他怎麼就不會意外戰死呢?
更讓人心底發寒的,則是朱翊鈞本人極有可能洞悉了其中的內情,所以至始至終放任和包庇李如松。他知道他不管怎麼保護,李如松遲早都會死。而在這個反覆拉鋸的過程中,尾大不掉的李家軍會被嚴重削弱,直至沒有威脅。
這意味著,皇帝實際上默認了文官集團的強勢,也無意在“以文御武”是對是錯方面搞什麼撥亂反正。或許在皇帝所接受儒家教育所形成的思維中,這本身就是正確的,他的所作所為,出發點都只是穩定統治。
高務實一路沉默地出宮,沒有回戶部,而是讓儀仗直接開往兵部。湊巧的是,兵部今天不止是梁夢龍在,負責主管兵部事務的大學士吳兌也在。
吳兌本是來詢問兵部對這次建州之戰賞功罰過的安排的,此時見高務實也來了,立刻明白高務實也一定是關心這件事,與梁夢龍一起將高務實請了進來。三人便在梁夢龍的值房裡開起了小會。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剛開始說事,高務實就先聽到一個訊息,吳兌說任養心那篇彈劾李成梁父子“環神京左右蟠據,橫驕莫可搖動”的彈章並非出自於“自發”,而是出自於沈鯉的授意。
這個訊息讓高務實先是有些錯愕,問道:“師兄可以斷定?”
“不是斷定,是確定。”吳兌搖頭道:“我使人問過任子誠(任養心字),他親口說的。”
高務實當即明白過來:任養心是山西芮城人,萬曆二年進士,其房師即是沈鯉。他雖然是實學派中理論上的晉黨一系,但顯然要受到沈鯉這位高居左都御史的老師影響。
他本身是直隸巡按御史,左都御史兼老師的沈鯉讓他彈劾李成梁父子,他自然很難拒絕。
問題在於,沈鯉為什麼要這麼做——要知道,高務實這位實學派實際上的領袖到現在為止都沒有公開表明態度。
吳兌沒有明說,反倒是梁夢龍嗤笑一聲,忍不住開口了:“心齋公於遼撫任內數次為李成梁請功,今李成梁有此大敗,似反證心齋公昔日所贊為虛,此其一;心齋公今年六十有七,有人等不及也,此其二。”
高務實瞥了一眼吳兌,見吳兌捻鬚不語,不禁輕哼一聲,道:“心齋公為李寧遠請功倘若有誤,則我伯考文正公昔年獨排眾議,用心齋公為遼撫,那豈非也是有誤?”
牽涉到高拱,吳兌作為學生也不敢不說話了,立刻道:“先師相文正公,素以用人稱職為世所矚目。其用心齋兄為遼撫,心齋兄乃實軍伍,招流移,治甲仗,市戰馬,信賞罰,使土蠻(察哈爾)不敢侵而王杲伏誅。於是設寬甸六堡,為我朝廷拓八百里新疆——此若有誤,何為不誤?”
梁夢龍嘆道:“所以說有人就是等不及了,兩三年都忍不得。”
吳兌也嘆了口氣,搖頭道:“也難怪他忍不得,此前日新頂了他大司農的位置,雖然他去做了總憲,但想必這口氣仍是咽不下去。
而今年年初,本該起復回閣的鳳磐公又偏偏病倒了,於是咱們原計劃中,內閣能夠力壓心學一派的局面也就不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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