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怎麼會鬧到這一步的?
在赫圖阿拉北城城牆之上,努爾哈赤迎風站著,心裡不斷地重複這個問題。
擊敗李成梁,打破李大爺不可戰勝的神話,為將來自己在女真各部之中樹立一個傳奇般的形象,這是努爾哈赤之所以不顧與李成梁的“私誼”而發動“赫圖阿拉之夜”的主要原因。
努爾哈赤知道這個做法的危險性,也並非沒有想好退路。按照努爾哈赤之前的想法,大明現在是很不樂意在察哈爾之外花費力氣的,這從遼北之戰後大明不追擊圖們,也不實際懲罰與圖們勾結的自己就能看得出來,所以當時他退兵南歸,就在半途把哲陳部給滅了。
結果不出意外,大明對他摟草打兔子地覆滅哲陳部無動於衷,就彷彿根本不知道有這麼一件事似的。顯然,這讓努爾哈赤大受鼓舞,因此馬上想起了當初與董鄂部的一箭之仇,轉頭又去打董鄂部。
然而這一次卻出了意外,明明不過拿下董鄂部一座小城而已,大明卻馬上過來討伐,甚至由李大爺親自領兵,調集四路大軍進行圍剿。看那架勢,彷彿把他看做了當年的王兀堂、王杲一般。
但李成梁一出兵,努爾哈赤就發現了不對勁,他發現李成梁明顯打算賣了北路的麻承勳。聞絃歌而知雅意的努爾哈赤毫不猶豫地選擇去伏擊麻承勳,不過結果算不得太好,從戰損的角度來說,建州左衛反而蝕了本。好在他還是完成了其中一個目標,將麻承勳的進軍速度遏制住了,耽誤了他不少時間。
努爾哈赤遂按照計劃向李成梁請降,然而當李成梁過於痛快的答應之後,努爾哈赤忽然後悔了,因為他從李成梁這樣的態度當中看出來一件事:李大爺絲毫不想打這一仗。
此時,努爾哈赤出現了戰略判斷失誤,他把李成梁的心態當成了整個大明的心態,錯以為大明此戰本身就只是拉開架勢嚇唬一下自己,根本沒有真正打算大戰一場。按照大明一貫的風格而言,它不想打的原因並不多,此時最有可能的就是大明並無餘力。
這一年中,大明先是平定了一場規模相當不小的西北之亂,接著又被迫幫葉赫抵抗察哈爾的侵略,打了一場遼北之戰。
從遼東獲悉的朝廷邸報來看,明廷中樞現在正被財政緊張所困擾。那個用一封信就逼得自己只能老老實實退兵的高司徒,現在正位於財政危機風暴的風眼,應該也無餘力插手遼東的閒事。
至此,努爾哈赤決定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擊敗李成梁,奠定自己在女真人心目中的英雄地位,然後與曹簠聯絡,再次接受“招撫”。
他認為曹簠會接受他的請降,理由是曹簠與李大爺不同路。如果李大爺做失敗的事他卻做成功了,那他還不得被朝廷高看一眼,在不久的將來成為李大爺的接替者嗎?
然而,當明軍三路大軍越來越近,努爾哈赤派出向曹簠請降的使者被趕回來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可能太一廂情願了——曹簠一點面子也不給,說除非建州左衛上下“自卸兵甲,拜伏路邊,以待朝廷處置”,否則他不會考慮接受什麼投降。
這個條件努爾哈赤自然不能答應,畢竟這要是答應下來,就完全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了,一點反抗的餘地都沒有。如果曹簠屆時一聲令下要殺俘,建州左衛這數年來積累起來的家當頃刻之間便要化為烏有,今後恐怕也再無翻身的機會——要知道此前李成梁可沒有要求他全軍繳械。
眼下曹簠離赫圖阿拉只有一天左右的路程,楊元大概還要兩天,而麻承勳……他又第一個到了,就在蘇可蘇滸河北岸紮營。
努爾哈赤站在赫圖阿拉北城城牆上便能依稀看見麻承勳的大營依山而建,兩處高高的木質瞭望塔上正閃爍著昏暗的火光,那是塔裡計程車兵在取暖。
明軍即便是騎兵部隊,現在也開始配備專門的工兵。託了大明盛產木匠的福,雖然麻承勳部的工兵比例遠低於禁衛軍,但出征在外也足以快速搭建瞭望塔、馬棚、鹿柴等臨時設施。
努爾哈赤滿臉陰霾地看了一會兒,忽然長長地嘆了口氣。他身邊一個矮壯漢子見了,稍稍猶豫一下,開口道:“阿渾,咱們了不起拼死一戰,沒什麼大不了的。李大爺都敗在阿渾手上了,何況是曹簠這些人?”
努爾哈赤微微轉頭,看了他一眼,道:“穆爾哈齊,如果大明皇帝撤了我的指揮使,你以後就跟著舒爾哈齊幹吧。他也是有本事的人,一定也能讓咱們建州重新一統。”
穆爾哈齊瞪大眼睛:“阿渾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穆爾哈齊打小就只聽你的話,舒爾哈齊……就算也有些本事,又如何能與阿渾相比?這幾年若非阿渾你縱橫捭闔、南征北戰,我建州左衛怎會有今日威勢,連李大爺都差點折在赫圖阿拉!”
努爾哈赤搖頭道:“往事休提,這次我恐怕失算了。燕京城裡的那位皇帝陛下年輕氣盛得很,我這次擊敗李大爺,恐怕讓皇帝覺得丟了面子,非要不顧一切地來取我性命了。”
穆爾哈齊大怒:“既然尼堪要打,那就陪他們打到底!尼堪現在也只有一萬多兵,還不到咱們兩倍,咱們守城……”
努爾哈赤擺了擺手:“漢人的兵書說: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但‘十則圍之’的‘十’與‘五則攻之’的五,都未必是個實數。我看那兵書的意思,應該是力量足夠就圍、就打。現在你看明軍,以為他兵力不足,不夠圍我、打我,其實不然。”
穆爾哈齊一愣:“怎麼就‘不然’了?”
努爾哈赤嘆了口氣,道:“我先問你,他這三路大軍都已經壓到咱們老寨來了,咱們若是出兵攻其一路,有把握能贏麼?”
穆爾哈齊道:“若是其餘兩路援救不及,我覺得是有把握的。”
“哼,是麼?”努爾哈赤朝麻承勳大營所在的方向努了努嘴,道:“之前我伏擊麻承勳,他並無防備,結果如何?拿下了嗎?”
“呃……”穆爾哈齊撓了撓頭,道:“麻承勳所部精騎之中有不少麻家達兵,我聽安費揚古後來說,當時他和咱們交戰之時排在前頭的正巧便是達兵,這個……打起來自然要難一點。”
他頓了一頓,又道:“就算麻承勳部難打一些……”
努爾哈赤打斷道:“曹簠那邊難道就不難打了?戚家軍之善守天下聞名,咱們連麻承勳都拿不下,還要去碰戚家軍?”
“咱們可以去打楊元啊!”穆爾哈齊睜大眼睛道:“李大爺都敗了,楊元不過是他麾下一卒,咱們還怕拿不下?”
“李大爺那次咱們是智取,打的是沒了戰馬的騎兵,故能勝之。楊元那邊卻是有備而來的步兵,他都不需要有什麼奇謀妙策,只要規規矩矩守好,曹簠和麻承勳難道不會去救他麼?”
穆爾哈齊有些洩氣,但還是道:“那咱們就守著,赫圖阿拉背水建城,北面麻承勳和西面曹簠總不可能踏冰來攻。咱們只要守好東、南兩面,拖他們幾個月,明廷既然缺銀子,這場仗肯定打不長。”
“麻承勳現在還在北面沒動,那只是因為曹簠和楊元還沒到,等他們都到了,我敢打賭他們一定會都集中到東、南兩面去。到時候明軍上百尊大將軍炮齊發,你告訴我要怎麼守?”
穆爾哈齊呆了一呆,繼而又是惱怒又是無奈地道:“這些尼堪本沒什麼本事,盡靠這些歪門邪道取勝,算不得勇士。”
努爾哈赤忽然一伸手將他攔住,露出滿臉思索之色。穆爾哈齊有些詫異,小聲道:“怎麼了,阿渾?”
努爾哈赤沒有馬上回答,而是仔細想了一會兒,這才緩緩道:“我聽說,高司徒麾下的那些明軍有一個習慣,喜歡把大將軍炮集中在一起……”
穆爾哈齊先是怔了一怔,繼而恍然大悟,道:“阿渾的意思是,可以趁他們不備,偷襲他們集中在一起的炮營?”
努爾哈赤道:“這只是最好的局面,曹簠現在謹慎得很,我總覺得他不會有什麼‘不備’能被咱們抓住。”
“那……強打?”穆爾哈齊略微皺眉,說道:“強打也不是不行,但這還得看他們把炮營佈置得遠不遠。若是遠了,前頭還頂著精銳步卒,那咱們想要打到他們的炮營可就很不容易了,就算勉強殺過去,恐怕也難以破壞。至於搶奪,那就更是難如登天了。”
努爾哈赤點了點頭,但顯然他沒有放棄思考,而是仔細盤算著,在城牆上來回踱步。
過了一會兒,努爾哈赤忽然開了口,又像自言自語,又像為穆爾哈齊分析地道:“死守老寨是沒有用的,如果曹簠不答應招撫,咱們又不肯束手待斃,那麼唯一的生路就是拼死一戰。但拼死一戰也有講究,如今敵強我弱,強行硬拼無異於以卵擊石,只有出其不意將其對我威脅最大的炮營擊潰才有勝機。
但以曹簠之謹慎,這些炮營一定會有步卒護衛在前,我建州勇士雖勇,畢竟也是血肉之軀,不可能先擊潰步卒,再擊潰炮營。所以,咱們必須想個辦法繞過這些步卒,從側翼攻打敵軍炮營,或者就得想法子調開這些步卒……”
穆爾哈齊撓頭道:“這法子似乎不太好想。”
努爾哈赤思索了好一會兒,忽然面色一動,兩隻不大的眸子轉了轉,緩緩道:“我倒是想到了一個法子,就是不知道……答應不答應。”他這句話最後有個名字說得很含糊,穆爾哈齊明顯沒聽清。
穆爾哈齊忍不住問道:“誰答應不答應?”
努爾哈赤沉默了一下,嘆了口氣道:“還能是誰?自然是我的好弟弟——舒爾哈齊。”
穆爾哈齊聞言一怔,遲疑道:“二貝勒?阿渾打算讓他做什麼?”
“讓他……”努爾哈赤眯起眼睛,一字一頓地道:“臨陣叛變,開啟城門,嚮明軍投誠。”
穆爾哈齊的眼珠子都差點瞪出來了:“讓他臨陣叛變去投誠?這……這是怎麼回事?”
但努爾哈赤卻不解釋了,反而一瞬間下定決心,道:“走了,我去找他說。”
穆爾哈齊伸手想攔,可惜努爾哈赤走得太快,穆爾哈齊居然沒攔到。
努爾哈赤直接去了舒爾哈齊的大營——舒爾哈齊近來不住在家中,而是直接住在軍營裡,說是說隨時準備聽候阿渾的調遣,但努爾哈赤總懷疑他只是擔心自己忽然奪了他的兵權,所以才幹脆直接住在營中以免生變。
舒爾哈齊在營中聽說大哥來了,先是一驚,等問明情況,知道努爾哈赤只帶了幾個隨行護衛,這才放下心來出去迎接。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努爾哈赤沒說什麼客氣話,一見舒爾哈齊就說有軍務相商,讓他挑一處安靜之地說話。
舒爾哈齊本身也是勇將,眼下又是在自己營中,他倒不怕自己這位大哥有什麼陰謀,當即帶他到了自己的大帳,然後將手下人都打發出去,只留自己和努爾哈赤面對面。
努爾哈赤根本懶得看他如何安排,等人都走了,便對舒爾哈齊道:“竇,外頭的流言你聽說了沒?”
舒爾哈齊目光一閃,點頭道:“聽說了,應該是個反間計。”
努爾哈赤笑了起來:“不錯,正是反間計,你心裡明白,我也就放心了。”
舒爾哈齊也笑道:“阿渾不必擔心,這份基業是阿渾打出來的,明人想挑撥我們的關係,那是白日做夢。”
“不是我打出來的,是咱們兄弟兩個一起打出來的。”努爾哈赤笑著拍了拍舒爾哈齊的肩膀,道:“將來我死了,這基業也只有你能繼承。”
舒爾哈齊面色一變,正色道:“阿渾這話卻不對,且不說阿渾比我大不了多少,就算真有個萬一,這基業也是褚英的,怎麼能是我來繼承?不對不對。”
努爾哈赤搖頭道:“若是我活得久些,你這話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不過眼下我還能活多久卻不好說,這基業只要沒有毀掉,也就只有你能繼承……褚英才多大,他能繼承什麼?”
舒爾哈齊正色道:“若果如此,我也當輔佐褚英,為阿渾保住這基業。”
努爾哈赤瞥了他一眼,忽然一笑:“先不說這個,咱們現在局面雖然危急,但也不必如此悲觀。我有一策,或可以轉敗為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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