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申時行並不同意王錫爵的這一看法,他搖頭道:“即便如方才之假設,皇上中旨召高求真入閣,那也不可能直接以其為首輔。高求真畢竟只是庚辰金榜,資歷太淺,其用於事官,或可說是因材施用,可若一舉擢為首揆而總政本,則勢必難以服眾。既不能為首輔,他又何必操心皇貴妃彼時是否擅權?”
王錫爵聽了這話,略微思索,也覺得申時行所慮在理,不得已只好再次換個思路,沉吟道:“誠如元輔所言,則高務實如今這般操切,應是別有其他緣故了。”
申時行嘆了口氣,道:“元馭,你說……我二人會不會是想得太深了一些?”
王錫爵聽得不由一愣,眼神中明顯有些不以為然,只是不便直言罷了。
也難怪他不同意申時行這個說法,申時行此前和高務實又不是沒有過招的經歷,間接的、直接的都有過,而且迄今為止還沒有得勝的時候,只是吃小虧和吃大虧的區別。
申時行的水平當然不差,王錫爵對他也是有足夠了解的,既然他都已經每次必吃虧了,可見高務實更是不簡單。如此,你申元輔居然還懷疑自己是不是想得太深,這就有點說不過去了吧?
申時行也看出了王錫爵的疑惑,解釋道:“元馭莫要誤會,我的意思並不是說高求真考慮不周,而是有某種因素使得他沒法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來行事,所以才做出這等不合常理之舉。”
哦,原來如此。王錫爵這才恍然,繼而立刻思索起來,沉吟片刻之後,緩緩道:“元輔此言,恐怕正好說到點子上了。”
“哦?”申時行馬上問:“此做何解?”
王錫爵沉聲道:“天底下能逼得高求真不得不改變本意而做此莽撞之舉者,唯有一人而已。”
申時行瞳孔猛然放大,脫口而出:“皇上!”
“不錯,只有皇上方能如此。”王錫爵目光炯炯,凝聲道:“看來,我還小看了正國本一事對皇上的壓力……正因為這壓力對他而言太大,所以他又把這壓力轉移給了高求真,希望他這位發小同窗能夠幫他一把。於是,這便迫使高求真不得不在此次京察之中製造事端,而且這事端還得越大越好。”
申時行恍然大悟,深吸了一口氣,用力點頭,道:“不錯,不錯,此事只能這般解釋了。”
王錫爵捻鬚微笑,頗有顧盼自雄之色。
申時行把他的神情看在眼裡,卻並不在意,反而順勢恭維了一句:“元馭大才,若昔日早入鳳閣助我,我心學一脈又豈會有今日之困局。”鳳閣即指內閣,是以武則天時期的中書省指代。
王錫爵矜持一笑,搖頭道:“世事無常,昔日之事無可說也。”
申時行見自己這話效果已然達到,這才繼續道:“高求真雖是被迫製造事端,但就我等而言,這豈非反而不好辦了?”
王錫爵還沉浸在得意之中,一聽申時行這話,還有些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問道:“為何不好辦了?”
申時行嘆道:“元馭你想,高求真既然是被皇上所迫,不得不製造事端,那麼他的目的就一分為二了:一來,他要轉移我等欲正國本之重心,給皇上留出時間來想辦法;二來,他趁機把商稅一事提上了檯面。
如此一來,我等若要就商稅一事與他爭個勝負,則他製造事端的目的便達到了。反之,我等若不給他製造事端的機會,那就只能選擇不和他爭論,無論京察一事最後搞成什麼模樣,只要早些過去便是。但這樣一來,他要在江南廣徵商稅之事,我等恐怕便無法阻止了。”
王錫爵面色大變,很快便有慍怒之色浮現出來,森然道:“好個高求真,果然是死不吃虧,進退之間,總有他得利之處!”
申時行嘆了口氣,看起來頗為無奈,心中卻暗道:現在你知道高務實這小子有多難纏了?這廝就是個和老虎一樣敏捷的刺蝟,動不動就朝你滾過來,你還不能碰他,觸之則傷。但你若怕受傷,那便只能避其鋒芒,可如此一來,你就把路讓給他了。
所謂投鼠忌器左右為難,說的便是這般局面。
不過,王錫爵卻不肯如此輕易服輸,很快提出一條法子,道:“我等前番許多私函業已寄出,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北察還好說,南察那頭肯定是一場軒然大波,要陡然止步是不可能的了。
為今之計,只有團結正人志士,以雷霆萬鈞之勢,速破他這廣徵商稅之策。然後再將朝野之關注拉回正國本一事上來,讓他兩頭顧不上,左支右絀,全線崩潰。”
平心而論,王錫爵這想法看起來的確不錯,若是申時行對兵法瞭解更深一些,或許能發現這一手和“內線機動”戰術有些類似:就是集中兵力,先破敵一部,然後仗著內線優勢快速機動,馬不停蹄,以快打慢,再破敵另一部。
原歷史上的努爾哈赤在薩爾滸之戰裡,用的其實也就是這一戰術。
但戰術歸戰術,這一戰術的最關鍵之處在於己方集中兵力之後,真的能夠快速擊破敵軍一部。如果集中兵力之後依然無法擊破敵軍一部,或者甚至只是無法快速擊破,那麼這一戰術都只能宣告破產。
申時行沒有把這件事“戰術化”,但其中的道理他還是明白的,其中的關鍵點也看得很是分明,所以他立刻表達了懷疑:“如何速破其廣徵商稅之策?”
王錫爵皺眉道:“方才不是說過了嗎?團結正人志士……”
申時行難得地主動打斷王錫爵的話,伸手製止,道:“這恐怕很難。”
王錫爵眉頭大皺,甚至顯得有些不滿,皺眉問道:“我心學一脈早他實學派成勢數十載,雖然眼下在廟堂之上只能與其平分秋色,但在四五品以下卻是全面佔優,更遑論是在江南等地,我方贏面更是巨大……恕錫爵愚鈍,不知此事難在何處?”
申時行嘆了口氣:“此事自非難在‘小臣’,其難卻在皇上是也。”
王錫爵聽得一怔,然後面色微變,有些難看地道:“元輔是說……皇上要拉偏架了?”
“可想而知矣。”申時行又嘆了口氣,搖搖頭,道:“高求真此舉本就是為了緩一緩皇上的壓力,皇上對此自然心知肚明。既然如此,若是高求真在朝堂上吃癟,或是遭到大量彈劾,元馭以為皇上會不保他麼?”
王錫爵心中大怒,雖然口中不能對皇帝有所非議,卻仍忍不住道:“若天下眾議洶洶,如江河倒灌之勢,難道皇上就不……就不深思麼?”
申時行稍稍沉默,片刻之後,平靜地問:“若皇上就不呢?”
王錫爵頓時睜大眼睛,滿臉不可置信。
申時行的臉色卻依然古井無波,再次平靜反問:“若皇上偏是不肯,我等又能如何?請辭嗎?”
王錫爵怒道:“請辭就請辭!倘聖上連天下公議都能置若罔聞,則我等身為輔臣還有何可輔?如此留之何益!”
申時行再嘆,然後輕聲問道:“請辭固然容易,即便皇上不允,我等也能掛冠歸里。只是,元馭是否想過,我等這一走,朝局將往何方?將來朝堂之上皆實學,我輩辛苦一生,最終卻只能如此這般,那百年之後卻該如何向後輩學子交待?”
王錫爵一時語塞,申時行又道:“再說,我等這一走固然容易,可那商稅不還是要收?國本不還是虛懸?我等回鄉之後,又該如何向江南官紳父老交待?”
王錫爵鼻孔裡噴出來的氣息都熱了幾分,牙關咬了又咬,好半晌之後,才憤憤地道:“我就是不信,昔日華亭公能造成天下倒拱之勢,即使穆廟親拱如斯,也不得不放高新鄭回鄉。我料今日之風潮必將更勝昔日,如何就鬥不敗區區一個高求真!”
“此一時彼一時耳。”申時行搖頭道:“華亭公倒拱之時,挾倒嚴之威,挾言路之利,挾先帝御極未久之便,挾高黨尚未成勢之優,如此才得以逼退高新鄭也。如今之局面卻大相徑庭,除時行忝居首輔之位外,我等還有何優勢可言?
皇上御極已十五年之久,即便太后歸政也已數載。這幾年中,朝廷收復安南,控扼右蒙,平定南疆,虎視殘元,誠可謂威風堂堂,不可一世。然則細細一看,此誰之功業也?此既皇上之功業,亦是高求真之功業!若論威勢,我等可能與之相比?”
申時行搖了搖頭,看了看沉著臉不說話的王錫爵,繼續道:“再說言路,原本華亭公去位之時,我等在言路之上頗有優勢。即便後來高新鄭往言路里摻了不少沙子,但這優勢我等還能勉強維持,至少左都御史一職始終牢牢掌握在手。
而如今呢?左都御史不得已而易手,都察院之中或許還能倚仗人手略多而勉強維持些許優勢,但實學後起之秀逐漸控扼六科,如那蕭良有等輩,更是高求真私黨。科道之中,我心學一脈已難說還能力壓彼等。
至於高黨成勢,那也不必說了,如今實學一派人數雖不及我,但卻佔據各處要職,即便在我輩佔優的江南各地,他們也安插了不少要員。此人數雖少而作用甚大,另外如海剛峰等,雖自詡君子不黨,所作所為卻也多偏向實學。唉,我看這風潮雖是易起,卻恐難收……”
王錫爵這才知道申時行此前獨撐危局的為難,別看他身為堂堂元輔,看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其實各處皆有掣肘,根本放不開手腳,想做什麼都會被攔著。
尤其這裡頭最麻煩的一點就在於心學派的很多理念與皇上不符——這話不對,王錫爵想了想,應該說是高務實給皇上灌輸了一些極其錯誤的想法!於是,就造成了心學派不管幹什麼,都好像在和皇上唱對臺戲一般的尷尬局面。
可是這有錯嗎?身為大臣,難道就該事事順從皇上,不分青紅皂白?王錫爵越想越氣。
“照元輔這麼說,我等還能做什麼?要不乾脆認輸服軟,任憑高求真去胡搞一氣算了!反正他再如何搞,總也還是文臣,總不能到時候派人去我家中把我抓去砍了。哼,他要真想這麼幹,我王錫爵人頭在此,卻也不怕他那一刀。”
申時行苦笑道:“元馭何須說此氣話?國事艱難,我輩正當同心公氣,為天下正道立一豐碑,樹一旗幟,莫要讓仁人志士以為心學將沒,欲投之而無門矣。怎能意氣消沉,遇些挫折便自暴自棄,棄至理而避世?”
申時行這番話說得很是忍辱負重,王錫爵聽完一時語塞,半晌說不出話來。
過了好一會兒,王錫爵默默從懷裡掏出一張字條,遞給申時行。
申時行不知是何物,一邊接過,一邊問道:“寫得什麼?”
王錫爵面無表情地道:“昨日夜裡忽然傳出來的童謠……其實也不是童謠,是一首詞,《一剪梅》——我看,這首詞恐怕是寫給我二人的。”
申時行聞言頗為詫異,但把一首詞當做“童謠”,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自古這種忽然冒出來的“童謠”幾乎都沒好事。
他有些擔心地開啟來看,只見這字條上果然是一首《一剪梅》:
仕途鑽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豐。莫談時事逞英雄,一味圓融,一味謙恭。大臣經濟在從容,莫顯奇功,莫說精忠,萬般人事要朦朧,駁也無庸,議也無庸。
八方無事歲歲豐,國運方隆,官運方通,大家襄贊要和衷,好也彌縫,歹也彌縫。無災無難到三公,妻受榮封,子蔭郎中,流芳後世更無窮,不諡文正,亦諡文忠。
“啪!”
申時行一巴掌把這字條拍在桌案上,怒道:“豎子!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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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這首詞本來是出自清朝,具體事蹟大家有興趣可以查一查,這裡高務實只改了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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