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8日是星期天,當晚,沈衝失蹤了數個小時。
10月9日一早,他在北京飯店辦理了退房手續,然後搬去電影局的招待所,和廖一原等人住一塊,商討如何起草香港電影進入內地放映的可行性報告。
天大地大,利益最大。
所以第一個要解決的,就是錢的問題——香港電影進入內地市場,是賣片花,還是票房分賬?
臺灣為了拉攏香港電影人,把香港出品的電影視為“國產片”,不受進口配額限制,所以邵氏和嘉禾在臺灣下了血本,或合資或獨資,建立自己的院線,每年賺取大量的票房收入,這兩家大型電影公司,短時間內是不太可能拋棄臺灣的利益,轉攻內地的。
內地目前可以爭取的,是那些獨立電影製片公司。
沈衝在香港電影圈混跡了大半年,又時不時的指使旗下雜誌社做針對性的調查研究,早已把獨立製片商的門道,摸的一清二楚。
在1979年,獨立電影的平均製作成本,大概是80萬,而香港電影的平均票房是100萬出頭,以這個資料計算的話,扣掉17。5%的娛樂稅,15%的發行費和12%的宣傳費,再和戲院四六分賬,最終能拿到20萬,還虧損60萬,這虧歲的部分,就靠賣片花來填了。
一部製作普通的電影行情,新馬地區30萬,臺灣20萬,歐美15萬,其他如北歐南美之類的地方,還能賣個10萬左右,所有收入合起來,能賺個15萬到20萬,香港電影製片公司,基本都是這麼運營的。(注1)
臺灣地區人口是香港的三倍,經濟也繁榮,按理說,如果選擇分成,收入會更高,然而香港電影公司卻不太願意這麼做,一來麻煩,資金回籠慢,二來臺灣戒嚴狀態下,有不可預測的政治風險,三來都是散兵遊勇,在臺灣發行商那裡拿不到好的分成比例。
賣片花是一錘子買賣,流程簡單,容易操作,而且安全可靠,無毒副作用,賣過之後,大家兩清,要是放映之後,不管是票房不好,還是犯了忌諱,都和製片公司無關……
自從香港開埠以來,賣片花一直是電影的主要交易模式,獨立製片商就靠它吃飯,如果內地也採用這種方式交易,只要開價高過臺灣,商人們立馬會蜂擁而至。
所以廖一原和傅奇等人眾口一詞,建議採用這種交易方式,然而沈衝卻不以為然,他強烈的要求把票房分賬也寫進報告正文。
在1979年,內地經濟基礎非常薄弱,人均年收入才185美元,群眾的觀影熱情雖然高漲,但囊中羞澀,加上還處在計劃經濟時代,在領導們眼裡,電影的功能,一是宣傳,二是福利,所以很多電影是露天免費放映的,即使是在電影院放映,票價也很低,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裡,票價也不超過2毛錢,而且這個價格是定死的,任何地區想要調整票價,都需要提前上報中國電影發行放映公司統籌,然後經過文化部、財政部還有全國物價總局批准之後,方能執行。(注2)
因此在這個時候,內地電影市場看似美好,實際上票房總量非常有限,票房分賬,分不到幾個錢,對獨立電影製片公司來說,吸引力遠不如賣片花。
“小沈啊,我也知道內地電影市場潛力巨大,未來不可限量,選擇分賬,以後利潤會更高。”廖一原直搖頭,老氣橫秋的說道:“但是票房分賬這種模式,操作起來很複雜,涉及的部門又多,容易扯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們現在的首要任務,是讓香港電影能進入內地放映,以後的事,以後再解決嘛。”
“是啊,廖老說的有道理。”一直沒什麼存在感的陳靜波也勸說道:“票房分賬好是好,但需要等幾年才有效果,我們現在等不起啊。”
“兩位老前輩,你們說的,都是老成之言,我很佩服。”沈衝放下鋼筆,含含糊糊的說道;“不過我覺得,咱們中國人做事,向來是人情為先,賣片花確實方便又快捷,但是方便了,人情就薄,快捷了,人脈就少。”
他摸了摸昨晚刮的乾乾淨淨的鬍子,繼續說道;“票房分賬雖然麻煩,但是打交道的人也多。內地局勢蒸蒸日上,咱們現在受重視,能經常和高層往來,以後未必還有這樣的機會,幾位前輩都是兒孫滿堂的,我記得有句俗話說的好,叫做留金留銀,不如留個人情。”
三個老傢伙,最年輕的傅奇也已經50了,都是有家有口的,他們相互對視了一眼,紛紛沉默,過了半響之後,廖一原緩緩點頭,說道:“小沈啊,你年紀輕輕,就世事洞明,真是天授奇才,難怪能讓司徒部長和陳局長青眼相加。”
“我看這樣吧。”沈衝含笑說道:“在報告正文裡,就以賣片花為主要的交易方式,票房分賬作為備案,因為這種模式比較複雜,咱們再選擇幾個有代表性的票房分賬案例,作個附件,提供給領導參考,你們覺得如何?”
“我看這樣不錯。”傅奇說道:“廖老,你看呢?”
“這樣好,有實際案例做參考,更有說服力。”廖一原拿起茶杯,說道:“小沈啊,我們幾個都老了,精力不濟,這份報告,你來主筆好了,我們打下手。”
“那怎麼行!”沈衝連忙客套,“我只能做做寫字這種體力活,理論知識和實際經驗,給三位提鞋也不配啊……”
沈衝一心想要推銷票房分成制度,其實不是為了香港獨立電影公司的利益——這些公司中的絕大多數,是死是活,他毫不在意。
當然更不可能是為了惠及子孫的人脈資源,他才20歲,況且身為穿越黨,該結交誰,一清二楚,完全不需要用票房分賬這種蠅頭小利去拉攏人。
他的目的,是想打破中國電影發行放映公司的壟斷地位。
兩個月前,8月10日,文化部電影局會同財政部文教局,聯合擬定了《文化部、財政部關於改革電影發行放映管理體制實行方案》,在方案裡,明確的規定了中國電影發行放映公司是領導並管理全國電影發行放映業務的專業公司,凡在全國上映的各類電影,由中影公司統一發行。
而中影公司的發行方式,就是買斷——以每部故事片70萬的價格,從各大電影製片廠統一購買。
這個價格看似不錯,但內地電影製片廠受制於體制,效率低下,成本高昂,這個價格,別說盈利,維持生計都難,而另一方面,內地的電影市場卻如火如荼,一片熱鬧。
古詩有云:採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
製片廠辛辛苦苦的拍片,做了好大的蛋糕,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中影公司大快朵頤,自然怨氣沖天,沈衝聽魏報國說過,前段時間,北影廠的廠長親自上書給中央,要求改革。
這種局勢,對沈衝非常有利。
內地現在已經出現了兩個壟斷性質的電影公司,一個是中國電影發行放映公司,一個是剛剛成立的中國合作製片公司,然而,還有一個大腕沒出場……
後世中影集團牛氣沖天,除了發行放映方面的優勢之外,還手握一個超級大殺器——中國大陸唯一擁有影片進口權的公司。
而在最初,這個權利並不是中影公司的,而是中國輸入輸出公司的,只不過整個80年代,內地都是國產電影的天下,這家公司名聲不顯,作用不明,所以後來被併入了中影公司。
這家公司還沒成立,但根據沈衝最近打聽到的訊息,很有可能在年底之前成立。(注3)
看名字就知道了,香港電影想要進入內地,必然需要經過這家公司。
而沈衝在陳播面前,可沒提全國兩個字,只是建議香港電影進入說粵語的“廣東地區”放映,漫天要價,坐地還錢,他的心理預期其實很低,只要能在深圳放映,就心滿意足了……
深圳是特區嘛,特事特辦,機會還是很大的,在來北京之前,沈衝已經從江之強那裡獲悉,深圳歡迎香港商人投資經營電影院。
中影公司是負責全國放映的機構,在深圳一地放映,就不算全國,打個擦邊球,避開政策規定,況且深圳現在只是個小漁村而已,30多萬的人口,彈丸之地的蠅頭小利,中影公司未必在乎,即使在乎了,抵制的慾望也不會很強烈。
在深圳自建院線,然後借用中國輸入輸出公司的外皮,以電影分賬的方式結算票房,這就是沈衝的計劃。
以深圳的發展速度,沈衝相信,最多兩三年,票房分賬的資料,就能讓內地電影製片廠的廠長站起來造反了。
只有中影公司統購統銷的壟斷地位被摧毀了,內地電影市場才算真的活了,否則,在壟斷的陰影下,任何繁榮都終歸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沈衝敢這麼做,也是抓住了改革開放之初,國家轉型的空白期。
十年動亂,讓內地損失了大量的人才,同時又摧毀了很多行業舊有的規章制度,所以在改革開放之初,很多行業都是在一片空白上重建秩序,這時候,一個專家,就有可能決定一個行業未來十幾年或者幾十年的命運。
沈衝雖然年輕,但他在香港彗星般的崛起,白手起家,月賺千萬,連破香港電影票房紀錄,如此種種,給他蒙上了經營奇才、電影專家的外衣,內地現在求賢若渴,即使不算黃山的際遇,他到北京,也能獲得不俗的地位。
這就是所謂的時代紅利啊!
比如李開元在深圳,號稱投資1000萬港幣,其實先期只投了200萬,就能讓省一級的領導親自出席奠基儀式,而再過幾年,別說1000萬,就是1個億,投到深圳,連個水花都不會冒。
內地電影在動亂期間,幾乎完全停滯,曾經連續數年,全國沒有出品過一部影片,動亂結束後,電影行業基本是在依照50年代的規則運作,完全跟不上時代的需要,所以不管是高層領導,還是底層職工,都有強烈的改革意願。
所以,沈衝此時,彷彿是一個站在一片廢墟上建築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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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資料參見卓伯棠的《香港新浪潮電影》。
注2:見《中國當代電影史》第二冊。
注3:中國電影輸入輸出公司是1979年12月30日掛牌成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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