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可欺之以方,方育平答應給沈衝做個顧問,沈衝卻把他當導演用,一切拍攝工作,都以他為主,自己打下手。
方育平是個極為認真的人,非常有藝術家的氣質,他不喜歡《活埋》的劇本,被沈衝硬拉過來後,主要拍攝工作都是他在做,卻堅決不同意做導演,嚴詞申明不會在電影上署名。
如此,反而讓沈衝越發的敬重他。
這種執著和認真,以及愛惜羽毛的態度,和香港主流電影氣氛格格不入,難怪他三奪金像獎最佳導演小金人,卻一共只拍了五部電影——太較真,拍電影肯定會精雕細琢,一雕琢,就耗時費錢,不討電影公司喜歡。
南加州大學的電影系,是世界最頂級的電影人才培養地之一,方育平能從那裡拿到碩士學位,專業水平是毋庸置疑的,很多沈沖和金士傑琢磨好久都搞不透的東西,他一句話說明白了。
在方育平的調教指揮下,《活埋》的拍攝,一掃之前的磕磕碰碰,變的順風順水,金士傑和黃嶽泰都是天賦極佳的人,自學能力超強,現在有名師指導,水平突飛猛進,連沈衝這個偽電影人,夾在其中,也受益匪淺。
拍攝順利,士氣高漲,眾人幹勁十足,除了吃喝拉撒,其餘時間幾乎都泡在片場裡,最終只用了兩週的時間,趕在沈衝去內地之前,完成了所有的拍攝工作,至於後期製作,沈衝準備從內地回來後,再作打算。
“老方,真是多虧了你。”殺青宴上,沈衝先敬了方育平一杯酒,誠心實意的說道:“要不是你,我搞到明年,也拍不出來這部戲,更不可能拍的這麼好。”
“方老師,我也敬你一杯。”金士傑站起來,拿著酒杯,非常恭敬的說道:“多謝你的指點,我受益終身。”
黃嶽泰也跟著敬了一杯,說道:“方導演,我跟了你兩星期,比在邵氏拍兩年戲,學的東西都多,多謝。”
“太客氣了,你們太客氣了。”方育平站起來,手足無措的回應。
在片場,方育平指揮若定,說起專業知識來,條理清晰,侃侃而談,但他並不善於交際,幾次聚會,沈衝都看到他呆在角落裡,沉默寡言,彷彿隱形人。
宴席過半,沈衝放下筷子,說道:“老方,你這次幫了我一個大忙,這個人情,你說該怎麼還?”
“什麼人情不人情的。”方育平直襬手,說道:“朋友之間,幫個忙而已。”
“那不行。”沈衝笑道:“我硬拉你過來,把你在長城那邊的工作都耽擱了,這人情,必須得還。”
方育平沉默了一會,帶著幾分猶豫的語氣試探著問道:“阿衝,我想拍一部電影,你…你能投資麼?”
“哈哈……”沈衝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著說道:“老方,你這句話,我等了很久了。”
說著,他站起來,從衣帽架上拿起自己的揹包,從中掏出一個檔案袋,遞給方育平,說道:“老方,你知不知道,《瘋劫》試映會上,我說今年要投資五部電影,其中有一部,就是為你留著的,可惜你一直不來找我。”
方育平愕然,他呆了半響,用略微顫抖的手,開啟檔案袋,拿出裡面的檔案,快速的翻看。
“老方,這是一份電影投資協議書。”沈衝拿著酒杯,笑著說道:“我每天來片場,都帶著這個檔案,就是想看你什麼時候開口。”
方育平把檔案胡亂放在一旁的空椅子上,然後拿起酒杯,用力的和沈衝碰了一下,一揚脖子,喝乾了杯中的酒,紅著眼睛說道:“阿衝,謝謝你!”
“老方,別怪我故意作弄你。”沈衝也跟著一口喝光酒,然後推心置腹的說道:“你是有本事的人,天賦,才華,學歷樣樣不缺,可性子太悶了,你在南加大讀書,應該知道在好萊塢,找個投資有多難,香港也是一樣的,機會稍縱即逝,要趕緊抓牢,你明知道我要投資拍電影,為什麼一直拖著不說?”
“我要拍的電影,比較文藝。”方育平尷尬的笑了笑,說道:“可能賺不了錢,我覺得你不會投資,所以就想去找長城和鳳凰這些公司來投資,反正他們不怎麼在乎票房。”
“誰告訴你我在乎票房了。”沈衝一笑,說道:“我老早就說了,只要有新意,我都投資,可沒說只要能賺錢,我才投資。”
“恭喜方導演得償所願。”黃嶽泰面帶笑容,舉杯祝賀,“沈老闆眼光,誰不佩服,怎麼可能會虧錢,祝方導演大展宏圖,名利雙收。”
沈衝看方育平已經面紅耳赤了,勸阻道:“酒都少喝點,隨意。”
等方育平放下酒杯,沈衝問他:“老方,你想拍的是什麼樣子的電影?”
“我準備拍一部講父子感情的電影。”方育平看了眾人一眼,然後說道:“我還是把劇本梗概寫出來給你看吧,讓我現在說,我說不出。”
“也好。”沈衝不以為意,說道:“我過幾天要去內地,你把檔案上要填的填好之後,交給珍姐就好。”
方育平點頭應允。
沈衝又轉頭問金士傑:“金寶,你準備什麼時候回臺北?”
“明天就走。”金士傑用手帕擦著手上的油漬,說道:“《活埋》還是太單薄了,我覺得把《荷珠配》改編成舞臺劇,可能更好,時間有點緊,我得快點回去。”
“既然這樣,我就不留你了。”沈衝點頭,說道:“我讓人給你定機票,明天我還有事,就不送了,下次到臺北,咱們再聚。”
“好……”
正在這時,敲門聲響起,接著走進來一位服務員,她說道:“沈先生,有您的電話。”
在沒有手機的時代裡,沈衝已經養成了每次外出,都在公司收發室掛個號的習慣,他以為是有緊急的公事,拿起電話後,卻發現是張愛嘉。
“張姐,你在香港?”
“我在臺北。”張愛嘉似乎有事,她開門見山的問道:“你這幾天不急著去內地吧?”
“我明後兩天在香港,29號去廣州。”沈衝抬頭看了一眼大堂上掛著的時鐘,問道:“都快九點了,這時候打電話給我,有急事?”
“上次一起看《山中傳奇》,你說胡導演會有麻煩,你可以幫他解決。”張愛嘉緩和了一下語氣,說道:“現在他真的有麻煩了。”
沈衝聞言一愣。
他上次說胡金銓有麻煩,其實是隨口調侃。因為在他的印象中,胡金銓在七十年代,氣勢逼人,票房口碑雙豐收,是名副其實的一代武俠電影大宗師,可1979年,他在韓國套拍的《空山靈雨》和《山中傳奇》,口碑票房雙雙失利,從那之後,再也沒有拿得出手的作品問世了,1990年拍攝《笑傲江湖》的時候,還被後輩徐克奪權,丟了大面子。
沈衝說的麻煩,是指胡金銓丟了票房,又掉了口碑,以後再也找不到人投資給他拍電影了。
而張愛嘉在電話裡說的麻煩,是真的麻煩。
胡金銓在1972年,自組金銓影業公司,和嘉禾合作,開拍《迎春閣之風波》和《忠烈圖》,兩部戲幾乎同時開拍,前一部戲拍了一年多,1973年上映,後一部戲,硬是拖到1975年才上映,兩部戲雖然口碑不俗,票房也還過的去,但這效率,讓嘉禾敬而遠之。
胡金銓早在1972年,就想拍攝《空山靈雨》,因為缺乏投資,最終夭折,1977年,他成功說動“羅胡聯制有限公司”的老闆投資150萬港幣,開拍這部電影。
羅是羅開睦,胡是胡樹儒,一個是連鎖飯店大家樂的老闆,一個是廣告和動畫界的大師,都是香港名人,這個公司還有個股東,名叫黃霑。
黃霑是打醬油的,他的股份,是胡樹儒白送給他的。
胡金銓拍《空山靈雨》,自己一毛錢不出,反而要分票房利潤的一半,黃霑滑頭,一聽這條件,立馬退出,跑掉了,而羅開睦和胡樹儒比較崇拜胡金銓,雖然明知道他拍戲必然超支又超時,卻仍然答應投資。
這兩人都是商場老將,分利潤可以,做冤大頭不行,所以他們在合同裡埋了伏筆,要是票房大賣,一切好說,要是票房不利,電影虧損,胡金銓需要拿香港的房產來賠償兩人的損失。
胡金銓出道至今,《大醉俠》的票房和張徹的《獨臂刀》不相上下,《龍門客棧》是臺灣年度票房冠軍,《俠女》雖然最初票房不利,但在戛納獲得大獎之後,重新剪輯再次上映的時候,票房大賣,《迎春閣之風波》和《忠烈圖》又都殺入了香港年度票房前20名。
有這麼輝煌的履歷打底,胡金銓自然信心爆棚,爽快簽了合同。
結果《空山靈雨》嚴重超支,成本超過了200萬,7月在香港上映,票房才129。3萬,大虧特虧。
羅胡二人於是拿著合同上門要賠償,胡金銓拖了兩個多月,千方百計想保住房產,現在債主不耐煩了,準備起訴他打官司。(注1)
張愛嘉和胡金銓關係極好,視他為師父,聽說了這事後,想起沈衝曾經說過的話,就想請他幫忙解決這個麻煩……(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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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此處根據田豐回憶錄,田豐是《空山靈雨》和《山中傳奇》的主演之一。
注2:見張愛嘉訪談,說胡金銓是她唯一的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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