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衝在臨走前,說臺灣唯一比內地好的地方,就是允許他拍電影,除此之外,都無關緊要。”
黃任中貪酒好色,不拘小節,是個瀟灑不羈的人,但是此刻卻正襟危坐,表情嚴肅,彷彿受訓的!中學生,絲毫沒有平時放浪形骸的樣子,不為別的,只因為坐在對面的人,是他老爸黃少谷。
和兒子的相貌粗鄙不同,黃少谷方頭大耳,濃眉闊鼻,儀表堂堂,他早在30年代就在國民黨的監察部門擔任要職,現在還是臺灣的“司法院長”,長期的紀律和司法工作,培養出來威嚴肅殺的氣質,在他面前,黃任中這個花花大少彷彿見了貓的老鼠。
蔣經國經過早年在上海和北平“打老虎”失敗,灰頭土臉的到臺灣之後,對官員貪腐極為痛恨,凡是被他知道有貪腐嫌疑的,一概追責,比如幾年前,“軍情局長”盧光義用分期付款的方式,在臺北的繁華地段買了套房子,蔣經國知道後,立刻把他調去了閒職,前途盡毀——臺灣高官都有政府統一配有官舍,你買房子於什麼?錢哪裡來的?
盧光義本來是軍方重點培養的人才,內定的未來“臺灣陸軍總司令”,就因為一套房子斷送了前程……
所以黃少谷雖然資歷深厚,身居高位,子女也都各有所成,經濟優渥,卻一直住在半新不舊的官舍裡,從不出去搞求田問舍的勾當,以免觸怒蔣經國,他背靠著已經有些發黃的沙發,沉聲問道:“沈衝真這麼說的?”
“是的。”
“你把他的名片拿給我看看。”
黃任中站起來,從口袋裡掏出沈衝的名片,雙手捧著,躬身遞了過去,黃少谷接過,仔細打量了一會那張簡潔到極致的名片,然後輕輕的放在茶几上,問道:“李國鼎對沈衝的話有什麼反應?”
“李叔叔認為沈衝這是在敲打我們臺灣政府,擔心政治因素會影響未來的投資和公司運營,所以打算讓總統宴請沈衝,表個態度,化解他的疑慮。”
黃少谷微微頷首,然後目光炯炯的看著黃任中,問道:“你是怎麼看的?”
“我覺得沈衝並不是擔心投資受於擾,他說的可能是真話。”黃任中一反在香港和李國鼎交流時的論點,說道:“第一,沈衝在內地、香港還有美國……尤其是美國,有很大的影響力和知名度,一言一行都會被報道和解讀,而且10億美元的投資非同小可,舉世關注,在全球媒體的聚光燈下,臺灣沒有人敢亂來下黑手,完全不必擔心;第二,臺灣比新加坡有人口優勢,比內地有基建優勢,這些優勢每年至少能為沈衝帶來上千萬美元的好處,但是沈衝太會賺錢了,一千萬甚至幾千萬美元對他來說,吸引力並不大。”
他嚥了咽口水,又說道:“我有幾個在華爾街工作的朋友,他們說美國幾大銀行都對沈衝的資產做過分析,一直認為他的財富至少有億美元,從去年做魔方到現在,滿打滿算正好個月,等於一個月賺一億美元,在他眼裡,幾千萬只是零頭小利。”
“商人沒有嫌錢少的,幾千萬美元也不是零頭小利。”
“沈衝並非普通的商人。”黃任中想起沈衝隨手丟掉壽司時睥睨一切的傲然,有些恍惚,他皺了皺眉,橘子皮一樣的臉擠成一團,解釋道:“我在美國讀書的時候,曾經讀過一篇研究人類行為科學的論文,那裡面說人類的需求從低到高有五個層次,最低的是生理需求,其次是安全需求,再次是愛和歸屬需求,之後是尊重需求,最後是自我實現需求,沈衝的名氣、財富和地位讓他早已超越了前四個需求,現在唯一在乎的,只有最後一個,就是自我實現,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或者興趣。”
他指了指茶几上的名片,補充道:“媒體和文化事業,或許就是他的人生理想或者興趣所在。”
黃少谷用拇指和食指捻起名片,舉在眼前,沉吟不語,過了半響之後,才說道:“魏景蒙昨天晚上去了總統府,提交了一份有關在臺灣開設第四家電視臺的可行性報告。”
“電視臺?”
“年初的時候,孫院長提議開設一家民營有線電視臺,以釜底抽薪的方式,解決氾濫成災的私人違法電視臺,總統讓魏景蒙去做可行性分析,魏景蒙分析了七八個月,一點動靜都沒有,昨天卻忽然把報告拿出來了。”黃少谷摸了摸下巴,繼續說道:“這個報告的要點,有這麼幾條,第一,有線電視臺由民間資本運作,政府、軍隊以及黨組織都不參與;第二,註冊資本不得少於5億新臺幣;第三,不得少於六個股東,其中臺灣人或者臺灣企業的持股份額必須超過5;第四,單個股東的最大持股份額不得超過40第五,總經理人選需要經過新聞局的審查……”
黃少谷是法律專家,他略微介紹了一下之後,總結道:“這個報告裡,除了那些必須要滿足臺灣法律法規的章程之外,其餘條文,幾乎和沈衝在香港的佳藝電視臺一模一樣。”
“魏景蒙這是在給沈衝搭橋鋪路,讓他來臺灣開電視臺?”
黃少谷沒說話,只是掂了掂名片,然後把它又放回了茶几。
佳藝電視臺在香港都還沒站穩腳跟,就想把手伸到臺灣來了?
香港和臺灣的經濟、政治、文化、習俗甚至語言環境都不一樣,這些不是靠錢就能解決的,想來就來?
難怪怡和洋行的大班紐璧堅說他是個瘋子……
“這個方案對沈衝來說非常寬鬆,他可以持有39。的股份,再找個盟友,就能全面控制電視臺了。”黃任中驚訝於沈衝的胃口,追問道:“總統是什麼態度?”
“蔣先生什麼都沒說,只是把報告留在官邸的書房裡了。”
留中不發?
是考慮報告本身的可行性,還是想看看各方人馬的反應?
黃少谷抬起右手,用大拇指揉了揉太陽穴,然後說道:“沈衝今天早上去了新加坡,他在香港前腳剛走,辜啟允和蕭政之後腳就跟著去了。”
辜啟允是辜振甫的長子,鹿港辜家的繼承人,辜家是臺灣五大家族之一,早年在日本殖民時期靠鴉片和鹽業起家,50年代辜振甫進軍水泥行業,正好趕上臺灣經濟起飛,基建和房地產市場旺盛,水泥需求量大,利潤豐厚,由此積累了海量的財富,辜振甫也被公認為臺灣的商界領袖。
雖然辜家的主業在水泥,但辜啟允卻對汙染嚴重的傳統工業沒有興趣,反而對金融、證以及媒體等無煙行業興趣濃厚,所以從美國著名的沃頓商學院畢業後,沒有去賣水泥,反而去了中國信託做企劃,後來又去了美國大陸銀行和日本三菱信託工作。
臺北就那麼大圈子,二代們的圈子更小,黃任中自然認識辜啟允,知道他對沈衝非常佩服,視之為偶像,尤其讚賞其提倡的知識經濟理念,現在沈衝要來臺灣大規模投資,他去接觸,並不稀奇——鹿港辜家向來以多元化經營著稱,不管是電子行業還是傳媒行業,都很有興趣。
辜啟允去新加坡是代表辜家,那麼蕭政之去新加坡,應該是代表蔡家了……
蕭政之此人和蔣家關係密切,早在40年代,蔣介石就欽點還不到30歲的他出任江蘇崇明縣長、浙江岱山縣長等職務,到了臺灣之後,又是蔣經國的心腹愛將,負責軍隊的人事和組織工作,歷任憲兵政戰主任、金防部政戰主任等要職,官拜中將,顯赫一時。
1970年,王升籌辦中華電視臺,力薦蕭政之擔任副總經理,主管電視臺的運營,蕭政之也不負期望,將業務經營得有聲有色,不過兩三年的時間,就力壓臺視和中視,讓華視成為臺灣第一家盈利的電視臺,但此人經常利用電視臺結交政商名流撈錢,引起了蔣經國的不滿,於是在1975年明升暗降,把他調到總政戰部當個閒職,1978年任滿之後,王升屢次保舉他去事業單位任職,均被蔣經國否決,無奈之下只好退休,去“臺灣新五大家族”之一的蔡家擔任一個印刷公司的董事長。
臺灣有新老兩代“五大家族”,其中老五大家族,指的是指從日本殖民到二戰結束時期,最具政經影響力的本土五大家族,由北至南分別為基隆顏家、板橋林家、霧峰林家、鹿港辜家和高雄陳家,這五大家族靠積累土地以及政府扶持發家,經營的大都是傳統行業,比如基隆顏家經營礦產,高雄陳家經營糖業,鹿港辜家經營鴉片、鹽業和樟腦丸
在五六十年代,臺灣經濟起飛,從農業社會轉向工業社會的過程中,又誕生了新的五大家族,即臺塑王家、遠東徐家、國泰蔡家、和信辜家、新光吳家,這五大家族,靠工業和金融業發家,資產規模遠超老一代,其中資本最為雄厚的,就是國泰的蔡萬春家族。
蔡家擁有第十信用社、國泰人壽、國泰保險、國泰信託、國泰建設、國泰塑膠等等十餘家大型金融機構和實業公司,經營範圍涉及金融、保險、交通運輸、建築、廣告、塑膠、租賃、紡織、食品飲料、電器電子、酒店百貨等眾多行業,早在70年代中期資產總額就超過了10億美元,關聯企業超過70家,是臺灣民營企業的領頭羊和巨無霸。
臺灣並沒有完全開放資本市場,沈衝如果來臺灣投資10億美元,必然需要金融機構幫忙打理,這是一筆巨大的生意,蔡家不可能坐視不理,蕭政之曾經是蔣經國的心腹,王升的臂膀,現在又背靠蔡家,手上握有豐富的政商資源,而且又有經營電視臺的經驗和能力,派他去新加坡接觸沈衝,想必是蔡家的示好之舉——和李嘉誠入股佳藝電視一樣,各取所需,互惠互利。
“爸,辜家和蔡家的資本都不是我能比的,現在該怎麼辦?我是不是也要去一趟新加坡?”
黃少谷搖了搖頭,問道:“你手上現在有多少錢?”
“大概50UU萬新臺幣,但是如果沈衝來投資的話,我至少得留30UU萬左右用來購買裝置和擴建廠房,不然滿足不了他的需要。”
“這麼說只有UU萬?”黃少谷皺著眉頭,想了想之後,說道:“去找你姐夫借30UU萬,我再給你500萬,5500萬,應該能拿到電視臺10。的股份。”
黃任中有兩個姐姐,大姐嫁給了胡侗清,二姐嫁給了夏功權,夏功權是臺灣駐美代表,並無多少資產,黃少谷說的“姐夫”,指的是胡侗清,他是遠東航空的創始人和董事長,遠東航空是臺灣島內最大的民營航空公司,財大氣粗,借幾千萬新臺幣並不難。
“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辜家和蔡家家大業大,枝葉繁多,電子行業只是錦上添花,沈衝並沒有把握控制他們,但是你不一樣,你只做電子行業,財路單一,沈衝能一言決你生死,會比較放心,有時候授人以柄,並非壞事。”黃少谷指點完了之後,抬手看了看錶,說道:“沈衝早上去新加坡,張愛嘉下午回了臺北,現在應該已經到陽明山的別墅去了,你和她通個氣就好,不必去新加坡了。”
“和張愛嘉說?她對經商沒有興趣,而且沈衝也不和她說投資計劃。”黃任中遲疑,說道:“不如等週末沈衝來臺北之後,我和他面談吧。”
“沈衝以前談生意,從不帶張愛嘉去,這次為什麼要帶她去見你和李國鼎,你想過沒有?張愛嘉是擺在檯面上的代言人,你和她說清楚了,就夠了,沈沖和你只是泛泛之交,張愛嘉和你卻是世交,情分不一樣。”黃少谷用兩根指頭,把沈衝的名片推過去,說道:“你把這個收好,別弄丟了,以後說不定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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