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朗知道馮刺史素來與李家交好——當然,不是那個蜀地李家宗房。
而是以前的蜀地李家六房,現在的平襄李家,再加上一個隴西李家。
這兩個李家與馮刺史的關係,那是眾所周知。
馮刺史連提兩個姓李的,十有八九就是出自這兩家。
在向朗看來,這些年來,平襄李家與隴西李家也算是為大漢立下了不少功勞。
現在別說是兩個名額,就是額外關照十個八個名額,他也會裝作什麼都沒看到。
就如同他裝作沒有看到正有些遮遮掩掩,試圖在不引起馮刺史和自己兩人注意的情況下,混入考場的馬謖。
直到馬謖的身影消失在影壁之後,向朗這才開口說了一句:
“考課過後,幼常也當能恢復原名了吧?老夫總算是不必愧對黃泉之下的季常了……”
馮刺史輕輕一笑,略有戲謔的看向向朗:
“向公怕是想多了。馬幼常怕是沒那麼快就能恢復原名。”
向朗一愣,顯然是沒有想到馮刺史竟然會說出這個話來:
“君侯……這是何意?”
馮刺史沒有回答,而是轉過頭,掃了一眼他處。
向朗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正好看到站在遠處觀禮的吳國使團。
他心裡有些明悟,又有些不敢相信,低聲問道:
“君侯莫不成欲有計於吳國?”
馮刺史“嘖”了一聲:
“向公莫不是說笑了?大漢與吳國,乃是兄弟之國,互尊帝位,何來有計一說?”
向朗聞言,就是一怔,用疑惑地目光看向馮刺史:雖然你說的是事實,可是我總覺得哪裡有不對勁的地方。
“大漢答應送吳國戰馬,所以吳國願意拿戰船來交換;只是這有了騎軍,尚需騎將。”
“故吾欲以統騎軍之法,換取吳人操船之術,也算是公平吧?”
馮刺史悠悠地說道,“到時候總得派些學生過去學習吧?”
考課選才,馮刺史可以接受非學堂出身的人士參加——只要你有才幹就行。
兩漢數百年,可不都是這麼察舉人才過來的?
可是涉及到派往吳國學習造船或才操船這種事情,馮刺史只相信自己的學生。
“只是那些學生年紀多是尚淺,少諳世事,故吾欲派一年老持重,又善機變者,帶領他們前往吳國。”
別的不說,就憑馬謖出自“荊州馬氏”這個原因,他也是最合適的人選之一。
向朗得知馮永的計劃,當下喜上眉梢,若不是在大庭廣眾面前,他差點就要向馮刺史拱手道謝了。
“某代幼常謝過君侯。”
馮刺史看向向朗,意味深長地說道:
“向公,你是知道的,吾可是連續十數載,投入了無數的錢糧,方有今日的南鄉學院。”
“從學院裡出來的學生,那都算是我的寶貝,誰要是敢在此事上辦砸了,到時可莫要怪吾心狠手辣。”
能從南鄉學院畢業出來的學生,對馮永來說,每一個都是珍貴的人才。
同時他們也是馮永開始著手佈局天下統一後,和天下世家大族掰手腕,重建官吏系統的籌碼。
只要有這些學生在,大漢就掌握了一部分人才選拔的主動權。
不至於統一了天下,最後卻又讓那些世家大族變相地竊取勝利果實。
要是沒有這些學生,就算是統一了天下,治理天下的官吏還是得出自壟斷了智力資源的世家大族。
那樣的話,和被世家竊取勝利果實有什麼區別?
堂堂鬼王,豈能白勞?
現在的馮刺史,那可算得上是十足十的大漢重臣,邊疆重將。
甚至乃是大漢丞相之下,手握重兵的第一人。
能讓他自言“心狠手辣”一詞,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向朗雖然年長,但……位高權重這種事情,比的可不是誰比較年長。
大漢丞相不同樣比向朗小十幾歲?
想起了街亭一戰,再看到馮刺史的神色,向朗心裡一凜,連忙說道:
“君侯放心就是,吾到時定會跟幼常說個明白。”
馮刺史點了點頭,這才臉露笑意:
“有向公出面,那自是最好不過。”
馮刺史覺得自己與馬幼常之間,當然算得上是君子之交啦!
君子之交淡如水嘛,既然對方不願意以真名示人,這幾年來也不願意主動過來見自己。
那自己就不要不識趣,跑去自找沒趣。
向朗聞得馮刺史之言,暗鬆了一口氣,目光裡不禁有了些許複雜之色。
未曾收復涼州以前,遙領涼州刺史的人可是魏延。
按理說,收復涼州之後,魏延任涼州刺史的可能性,遠比馮永要大得多。
讓馮永接任隴右都督,魏延任涼州刺史,在當時看來,這才是最合適的安排。
所以丞相最後的決定,著實是出乎了不少人意料之外。
許多人明面上雖然沒有反對,但心裡未必沒有嘀咕。
畢竟單單一個年紀太輕,馮永就不能服眾。
誰知不過短短數年,涼州就興水利,墾荒田,建草場,開工坊,六畜興旺,羌胡皆臣。
就連涼州考課一事,居然都沒有遭到世家大族抵制,甚至還有世家子弟參加。
若是當年由魏延任涼州刺史,怕是難有涼州今日之盛。
想到這裡,向朗心裡的感慨更甚。
再想起馮刺史方才看向吳國使團的目光,向朗終是忍不住地說了一句:
“君侯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在忙考課之事,這吳國使者,已經拜訪了老夫好幾次,就想知道君侯……”
馮刺史露齒微微一笑:
“不急。反正急的又不是我們。”
向朗有些遲疑地說道:
“就怕有損兩國之間的善意,陛下和丞相那邊不好交代。”
馮永不答,目光閃了一下,反是問了一句:
“打擾向公的吳人中,以誰為甚?”
“自是陸瑁為甚。”
“沒有他人了?”
“有,還有一個叫秦博的,上門送了兩次禮,分量不輕。”
馮刺史聞言,臉上的笑意更甚:
“陸公就算了,吾不欲與彼打交道,太累。不過考課過後,向公可以知會那個秦博一聲,就說我可以見見他。”
向朗聽了,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陸子璋乃是吳人使團的主事之人,君侯不與他談,卻反去和那秦博談?這又是為何?”
“陸公乃正人君子,又學識過人,吾學問不到家,何敢在陸公面前多言?此與操斧於班、郢之門何異?”
馮刺史咳了一聲,“再說了,現在不是還有向公嘛?向公博學廣識,正好替吾與陸公歡談。”
向朗眼中的疑惑更濃重了:學識過人就學識過人,你非啥要在前面加一個正人君子?
不過疑惑歸疑惑,但聽到馮刺史終於願意正式談,向朗亦是鬆了一口氣。
在這個事情上,雖說著急的不是大漢這一方,但總是這麼拖下去也不是辦法。
馮刺史事務繁忙,可以避而不見。
但向朗可是被朝廷派來涼州,表面上好歹也是代表大漢的臉面,又不在涼州任職,乃是閒人一個,總不能說不見就不見。
吳人有求於大漢,爽是挺爽的,但天天被吳人找上門來嘮叨漢吳之好,煩……也確實挺煩的。
馮刺史和向朗站在上面交頭接耳,別人也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
但當陸瑁感覺那兩個傢伙的目光有意無意地飄向這邊時,他總覺得似乎哪裡不大對勁。
但他很快把這種感覺拋在一旁,因為真正讓他心驚肉跳的,還是那魚貫而入計程車子們。
當最後一名士子消失在學堂大門,然後學堂大門“嘎嘎”作響,到最後“轟隆”一聲關上。
本就一直有鬱郁之色的陸瑁,身子竟是微微一顫,臉色變得有些發白。
乃至向朗過來,與他說了些什麼,他都完全沒有聽到心裡去。
直到秦博意有所指地在他耳邊說了一句:
“陸尚書,向公方才特意來言,馮君侯答應提供良馬,尚書為何看起來不太高興?”
這才讓陸瑁猛然清醒過來,但見他勉強一笑:
“只是心有所慮耳。”
“尚書何慮?”
陸瑁的目光再落到那學堂高臺上,但見馮永早已不見了蹤影。
他目光有些呆滯,似在回答,又似在喃喃自語:“與數百才俊相比,數千戰馬,算得了什麼?”
“尚書在說什麼?”
“沒什麼,吾有些累了,就先回去了,這戰馬之事,爾等看著辦就是。”
陸瑁搖了搖頭,突然轉身離去,身影看起來,似乎有些失魂落魄。
秦博對陸瑁的表現不明所以,但聽得此事交給自己等人,當下就喜上眉梢,當場就把這點疑惑拋到九霄之外了。
這些時日以來,涼州以考課為重,就是陸瑁欲見馮明文亦不可得,秦博就更不敢輕舉妄動,以免洩了校事府之事。
此時終於得聞對方同意提供良馬,可不正好是去見馮明文的大好機會?
“秦博想要見我?”
考課的人員排名還沒出來,馮刺史手裡就多了一份拜帖。
“自從他來到涼州以後,一直沒見他有什麼動作,我還道他能沉得住氣呢,看來他比我料想中的要著急。”
對方著急是好事,談判嘛,誰先急誰就落了下風。
“讓他進來吧。”
在外頭焦慮等待的秦博聽到馮刺史答應了要見他,臉上露出大喜之色,連忙整了整衣冠,然後跟著下人進入廳堂。
看到最上頭的高大身影,秦博沒有細看,連忙行禮:
“博見過君侯。”
“起,秦校事不必這般多禮,請坐。”
聽到馮刺史一口道出自己的身份,秦博心頭就是猛然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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