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趕路真的餓了,還是這店裡的麵食確實好吃,老馮一家老小,都是吃得不亦樂乎。
就連李明,都忍不住地捧起碗,把整個底湯喝了個精光。
甚至那婦人,也是拿了個湯勺,一口一口喝了大半碗湯。
客人的這個吃相,就是對主人家最大的讚揚。
老魏樂呵呵地問道:
“怎麼樣?沒有騙你們吧?在這一片,把郿城都算在內,我們這店裡的吃食,也是拔尖的。”
老馮打了個飽嗝,翹起大拇指:
“這手藝,當真沒得說!比當年在軍中,不知強了多少。”
“嘿嘿!那可不,為了開這個店,可是特意回南鄉學了不少東西呢!”
吃飯喝足之後,腿腳最利索的老魏帶著一行人從後門離開。
約莫走了一柱香之後,來到一個依山而建的村寨。
“看到那個山頭沒有?”
老魏指了指東邊,可以看到,有一個山坡,準確地說,是一個高塬,突兀地拔地而起。
其勢如臥虎,正虎視眈眈地看著這邊,似乎下一刻,就要起身,躍過武功水。
老馮怎麼說也是領兵的人,看到這一幕,不由地讚歎道:
“好一處兵家必爭之處,扼褒斜道之險要,若是屯兵於此,則漢中……”
然後想到了什麼,又有些皺眉搖頭:“不對,可惜了。”
老魏本意不是說這個,但他終究是從軍中退下來的人,此時聽到老馮這麼一說,不由地好奇問道:
“可惜什麼?”
“可惜處於武功水西岸。”老馮指了指那高塬,“若是居於東邊,屯兵其上,則褒斜道兵不能出矣。”
“但它處於西岸,作用未免就有些雞肋。”
老馮繼續解釋道:
“因為隔了一條武功水,真要屯重兵於其上,則極易被敵軍利用武功水和渭水斷絕與東邊的聯絡。”
武功水東邊有什麼?
有郿城。
過了郿城,順渭水而下,就到達長安。
那高處看似險要,實則對於關中守軍來說,是半個死地。
因為那裡南有秦嶺,東有武功水,北有渭水,屯重兵於其上的話,真要被斷了東歸之路,那就只能向西了。
如果敵人利用地利看住五丈原的兵力,再分一部分精兵往東面而去,那可真是要命的事情。
“可以啊老馮!”老魏讚歎了一句,“當年這麼多兄弟,就你被提拔領兵去了,果然是有道理的。”
在自家兄弟面前,老馮倒也不用太過謙虛,他只是看了一眼自家的兒子。
發現他也在認真地聽著,這才暗自點頭。
他說了這麼多,自然不是故意要表現自己,而是藉機在教自己的兒子。
此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要不然讀書人怎麼會有遊學一說?
心頭一動,老馮再次抬頭向西看去:
“如果我猜得沒錯,那裡就是五丈原吧?”
丞相駐五丈原,與司馬懿隔武功水相峙,拖住魏賊大軍。
君侯率鐵騎越萬里,席捲九原幷州河東,一舉奠定戰局。
此戰徹底扭轉了漢賊強弱之勢,天下何人不知?
“馮將軍就是馮將軍,不服不行。”
老魏再一次讚歎,也沒有再賣關子,指了指村寨後面的高坡,“當年賊子就是在這裡安營紮寨,與丞相隔水相望。”
村寨後面的山坡也是一個高塬,雖說沒有五丈原那般氣勢逼人,但已經是東岸唯一能與之抗衡的高點了。
“所以我們這個村寨,其實利用了賊子的營寨建起來的,倒是省了許多力氣。”
老馮點了點頭,怪不得村寨的佈局,看上去頗類軍營的佈置,連瞭望塔都有。
老魏他們所在村寨,自然不可能佔了當年司馬懿二十萬大軍的營寨,他們這個村只是佔了一小部分。
“那邊,”老魏指了指山的另一邊,“就是會里所建的客舍,再往北,直到渭水邊上,就是倉庫了。”
所謂倉庫,自然是說興漢會的倉庫。
“不過這一次肯定不能讓你們住客舍,就住在村裡,晚上把老兄弟們都叫上,聚一聚。”
村裡的道路被收拾得挺乾淨,完全沒有普通村落那種髒亂。
路上經過的人家,可以看到幾乎每家每戶都養了一些雞鴨鵝等家禽。
時不時有看家的狗跑出來,隔著籬笆,衝著這一行陌生人汪汪地叫。
有幾戶人家,還可以看到有婦人蹲在院子的菜圃裡清理雜草。
偶爾有幾隻蝴蝶飛過,引得孩子們追逐嬉戲。
也有婦人是坐在門口的蔭涼處,一邊看著四處亂跑的孩子,一邊熟練地織著毛衣,手上的針線在空氣中舞動,如同飛蝶穿花。
還有老人坐在村子的樹蔭下,輕輕搖動著扇子,給圍在身邊的孩子們,講述著故事。
身處如此安寧祥和的村寨,幾乎能讓人忘掉外面戰亂仍頻,叛賊四起。
李明跟在眾人後面,遠遠經過時,還能隱隱聽到老人在講著什麼:
“馮君侯拔劍高呼:吾之大旗,就豎此處,不退半步!賊至,吾便提這三尺劍,與賊同歸於盡。北伐以來,吾從未聞軍中有大將殉國者,若有,請自永始!”
“但見賊軍一齊擁至,馮侯披甲騎馬,手持倚天劍,寒光乍起,手起劍落,衣甲平過,賊子血如湧泉,老夫緊隨馮侯之後,殺退眾賊軍將,直透重圍……”
“哇!”
只聽得眾孩童忍不住地發出驚呼,皆是露出仰慕崇拜之色。
路過的李明身子略略一頓,腳步就是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心下疑雲頓起:
那馮某人,當真如此厲害?
馮某人在街亭一戰激勵軍士之言,早已是傳遍天下。
不得不說,任誰聽到這個話,都會氣血翻湧,意欲長呼。
而李明的姊夫是從南鄉出來的,平日的言語中,對馮某人的推崇,自然也是無以復加。
不過這麼多年以來,他對自己那個武夫姊夫一直有所偏見,
更別說蜀地李家有不少人,視馮某人如惡鬼猛獸。
所以李明從來不相信他對馮大司馬的評價。
馮某人的武略肯定是少有敵手,這個不用懷疑。
馮某人帶兵多年,征戰沙場,從無一敗,這個也是事實。
真要說身上沒有武藝,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不要說什麼輕搖羽扇,坐鎮帥帳,就能運籌帷幄,決勝陣前的屁話。
這年頭,書生都是佩劍行走江湖的。
常年領軍四處征戰,要是沒有一副鐵打的身體,哪能吃得消?
更別說馮某人可不是決戰千里之外,而是率軍轉戰萬里。
但如果真的如那老卒所言,披鐵甲,舉倚天,衝陣殺敵如摧枯折腐,絲毫不遜五虎上將……
李明不禁就是有些恍惚,眼前似乎閃過一個人影。
涼州考課,同時也是大漢的首屆考課,開創了大漢選拔人才的先河。
李明在那一次的考課中,以優秀成績的畢業。
而那一次考課的主考官,正是馮某人。
這麼多年過去了,但馮某人站在高臺上,俯視諸多學子。
他的身後,立著刻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石壁。
這一幕,特別是那道身影,讓他這麼多年來一直記憶猶新。
那道身影,是那麼地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甚至讓人升起一股不可抗拒的無力感:
山門子弟,難道真的就可以這麼文武皆備到為所欲為的地步?
身為蜀地李氏子弟,面對李氏眼下的境地,要說對馮某人沒有一點怨恨,那是不可能的。
更別說自己的阿姊,被迫嫁給了一介武夫。
換成以前,這等武夫,莫說是娶阿姊,能見到阿姊一面,說上幾句話,就算是祖墳冒青煙。
更別說讓阿姊給他生兒育女。
只是每每想起馮某人,那個籠罩在世家大族頭頂上永不散去的陰影,李明又是有些心悸不已,洩氣不已,甚至絕望不已。
李氏或許還能有機會再起來,但那又如何?
也不過是按馮某人指定的道路起來的。
這簡直就是從根子上,斷絕了世家大族的心氣。
世家大族想要復昔日之盛,除非,除非,再來一次天地翻覆,劉漢不興。
只是一想到如今的天下,還有季漢境內的林林種種,李明又是搖頭苦笑。
世家子弟在世人眼中,或許可謂英才盡出。
但比起能逆轉天下大勢的山門子弟,卻又是遜色許多。
如何能與之爭鋒?
想到這裡,李明暗嘆了一口氣:
罷了罷了,這等關係到天下走向的大事,本也輪不到自己操心。
還是安安分分地過好眼前的日子吧,畢竟只要願意低頭,季漢留給自己這些人的路,還是挺多的。
這麼多年的磨練,他早已不是昔日只有血氣之勇的愣頭青。
自己這些年也算是為季漢效力,正是因為身在局中,見識到季漢發生的種種。
他才越發明白,天下大勢,幾乎已是再無逆轉的可能。
現在他已經看得很清楚,自己這個姊夫,正是順了大勢,這才有機會娶了自己的阿姊。
眼下大勢已成,難有再變,罷了,罷了啊……
李明的這種心理變化,並無出奇之處。
因為時至今日,就算是蜀地李氏子弟,懷有這樣心理的,也大有人在。
而蜀地李氏,不過是大漢,乃至天下世家的一個小小縮影而已。
“阿弟不喜歡?”
阿姊的聲音,叫醒了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李明。
他驀然抬頭,這才發現,原來自己跟在眾人後面,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個農家小院裡。
這個小院,和村裡其它農家小院基本無二,很乾淨,也很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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