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信件
鑼鼓聲、鞭炮聲漸漸遠去,安東的鄉親們遠遠的跟我們招手送行,戰士們也不住地在車廂後與鄉親們揮手道別。當汽車沿著公路轉了個彎後,終於再也看不見他們的影子,戰士們這才默默地坐回到車廂裡。
“鄉親們可真熱情!”戰士們一坐回車廂,就樂呵呵地各自整理自己收到的鮮花和慰問品。
“是啊!握得我手都酸了,背也痛眼也花,還是祖國好啊!”另一名戰士把自己收到的鮮花擺齊了,然後再用繩子綁成了一大束,舉在手裡左看右看,喜孜孜地說道:“俺還從來都沒有收到過這麼多鮮花呢!鄉親們還把咱們稱作‘最可愛的人’,聽到這句話啊!咱受了這麼多的苦也值了!”
“沒錯!”另一名戰士也贊同地說道:“看著鄉親們過著好日子,看著他們人人都笑得這麼開心,看著鴨綠江這邊的和平,也不枉咱們在戰場上流血犧牲了!”
聽著戰士們的這些話,我就不由沉默了。
一腔熱血值多少錢?一條生命開什麼價?
只怕對於每一個人來說,身上的血、自己的命都是無價之寶,畢竟失去了這些,任何物質都已經失去了意義。
但說它們無價,其實也有價。
這個價,就是希望自己的祖國能得到和平,希望百姓能過上好日子,希望自己的家人能夠平平安安!
“團長!咱們這是要上哪呢?”坐在我身旁的徐永維不由問了聲。
“上哪?”聞言我不由一愣,這才意識到自己也不知道目的地。
“管他上哪呢!”張明學很快就接嘴道:“這是在咱們中國,上哪都沒有敵人,也不要完成啥任務,咱們就只管到了地方吃好的、睡好的不就成了?”
被張明學這麼一說,戰士們全都開心地笑了起來。要說這享受誰都會,戰士們也是人,也一樣會知道苦,當然也一樣知道享受。咱們在戰場上吃的苦可夠多了,這回也該輪到咱們舒服的享受下了。
“可是……俺想回家看看,就是不知道上級會不會同意!”一名小戰士抱著槍,有些激動地說道:“這一出去就是大半年的,過年都沒法跟家裡人一塊過,現在也不知道家裡咋樣了?”
“放心吧!”聞言我不由笑道:“都到這了還能不讓你們回家嗎?”
“就是……”戰士們聽著也都笑開了,人人臉上都帶著回到祖國的興奮和回家見見親人的嚮往。有些戰士甚至還興奮地唱起了我教給他們的《軍營綠花》。
這種興奮和歌聲也是會傳染的,或許也可以說是戰士們長期在戰場上合作而培養起來的默契吧!不一會兒前前後後所有的軍車上都傳來了《軍營綠花》的歌聲。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首原本帶著傷感,曾經讓戰士催然淚下的軍歌,現在讓戰士唱了出來卻似乎帶著歡快的笑聲。
軍車就在戰士的歌聲和笑聲中,迎著夕陽朝著家的方向開去……
“同志!不要吃炒麵了,咱們就要到了!”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戰士藉著手電筒的光線想解下背在肩上的糧袋取出炒麵充飢,但很快就被副駕駛室上的戰士制止了,他敲著那層隔著車廂和駕駛室的玻璃大聲朝我們叫道:“還有十分鐘左右,咱們已經準備好飯菜,可別現在吃了炒麵呆會兒就撐不下了!”
“轟!”的一聲,車廂裡再次像炸開了鍋一樣熱鬧了起來,原本已經把炒麵掏出來的戰士又把它們塞了回去,只惹得戰士們啥啥大笑。
“你們說說,呆會兒會有啥吃的?”戰士們一邊流著口水一邊就說開了。
“俺想要幾壺熱得發燙的老酒!”
“我想要吃上幾碗熱騰騰的米飯!”
“要是有幾盤餃子就好了!”
“再來幾個豬肉包子!”
……
“啪啪啪……”正在戰士們興高采烈地談論著的時候,冷不丁的外面就響起了一連串的鞭炮聲,倒把戰士們嚇了一跳。立時就有幾名戰士突的一下抓起背後的槍,掀起車廂後的帆布就要跳出去。過了一會兒很快又反應過來,個個尷尬地退回到座位上,又惹來了車廂裡的其它戰士一片鬨笑,我也跟著自嘲地笑了笑。
那個公安局的副局長說得沒錯,戰士們剛從戰場上下來,還沒能適應和平社會的日子,只要受到一點與戰場有關的刺激或是驚嚇,馬上就會做出相應的反應。這種反應是不經過大腦的,幾乎就可以說是一種條件反射。也只有這樣,在戰場上才能做到第一時間就衝上戰場,並對敵人的進攻做出還擊。
就像剛才的那幾位戰士一樣,聽到鞭炮聲就下意識的想衝出去做好戰鬥準備。事實上,在那一刻我也有一種站起來的衝動,只不過及時忍住了而已。
一陣寒風倒灌了進來,透過剛才那幾名戰士掀開的帆布,我們這才發覺自己已經置身於一個軍營之中,周圍到處都是穿著棉衣棉帽的志願軍戰士。我注意了下,發現這其中許多都是傷病員和醫護隊的同志。
“吱!”隨著一片剎車聲,汽車就一排排整齊地停了下來。
“同志們,你們辛苦了!”我們剛走下車,就被一雙雙熱乎乎的手握在了一起。
“請問,你們是180師538團的嗎?”為首的一名濃眉大眼的中年戰士問道。
“是!”
“你們團長呢?”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後,他又接著問了一聲。
“我是!”我迎了上去,說道:“我就是538團團長崔偉!”
“你好你好!”他緊緊握住了我的手說道:“崔團長,我們等了你們好久了,本來以為你們昨天就會到的,沒想到現在才來!”
“唔!”我解釋道:“我們就要上火車的時候出了點麻煩,所以才遲了一天!”
至於是什麼樣的麻煩,我就不多說了。所謂禍從口出,咱們當兵的是能不說則不說,否則一個不小心就很有可能會讓敵人得到有用的情報!
“是美國佬又來轟炸了吧!”沒想到面前這位中年戰士卻一語就道破了“天機”,而且還滿面笑容地朝我點著頭說道:“我還聽說,是你們救下了許多物質呢!”
“你是……”聞言我不由有些奇怪地問道。
三登火車站昨天剛剛被炸,身在國內的他今天就能知道訊息,所以我想他絕非等閒之輩。
“我叫餘東沛!安東後勤分部主任!”這名中午戰士再次握了握我的手道:“感謝你們啊,崔偉同志,如果不是你們,我們後勤部不知道還要損失多少物質嘍!”
哦,原來是後勤部的,聞言我不由恍然大悟,也怪不得他會這麼快就得到訊息了。
“來來來……”餘東沛接著說道:“同志們肚子都餓了吧,咱們等會再聊,先等同志們吃完飯再說!”
說著不由分說的就把我們拉進了旁邊的一個會堂,裡面亮著電燈,燈光下大大小小的擺著幾十張圓桌。自從我入朝作戰之後,就很少見過電燈,平時都是在又窄又小的坑道里點著煤油燈,這時一走進這麼寬敞又這麼亮的環境之下,竟然有了一種奔向現代化的感覺……
戰士們興奮地在桌上坐好,很快就有人為我們端上了一盤盤菜,小巧玲瓏的餃子,肥得流油的豬肉,綠得發青的青菜,還有滾燙滾燙的老酒……
戰士們在車上的時候就已經餓得慌了,這時看到眼前的這些美食,哪裡還會耐得住,立時就動起筷子大塊爾朵。最快被戰士們掃光的反而是青菜,接著就是包子和饅頭。這也可以理解,戰士們在戰場上吃的都是炒麵,平時就難得補充維生素,爛嘴角或是得夜盲症那都是平常的事,現在一看到這些青菜當然就不會再客氣了。
至於為什麼選擇饅頭或是包子,我想那只有經常餓肚子的人才能體會到了。人在餓肚子的時候,腦袋裡想的不是什麼山珍海味,也不是什麼美酒佳餚,而是最能填飽肚子的包子、饅頭或是米飯。在餓肚子的時候想著久了,慢慢的這些東西就成了我們的最愛,於是現在一看到它們,就想也不想的伸手去抓……
不過讓我有些意外的是,這些包子、饅頭之類的數目並不是很多,一人抓兩個就沒了,米飯也只是一人一碗。這對我們來講雖說已經是很豐盛的一餐了,但對這安東後勤部來說,似乎有些寒磣。
“崔團長!”當吃得差不多的時候,餘東沛就走到我的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有些東西我想讓你看看!能跟我來一趟嗎?”
“唔,好的!”我嘴裡滿滿地塞著一個包子,含糊地應了聲,然後順手再扯了個雞腿在手上,這才站起身來帶著徐永維和張明學跟在了餘東沛的身後。
見此餘東沛不由笑了笑:“在戰場上一定是餓壞了吧!今晚我們沒有準備很多的食物,只是剛好讓戰士們吃飽,為的就是擔心戰士們餓久了猛吃,會撐壞的!”
“哦!”聞言我這才明白食物不多的原因,不由點頭讚了聲:“還是餘主任想得周到,我就沒想到這個問題!”
“唉!哪裡是我想得周到了!”餘東沛一邊在前面走,一邊就搖頭苦笑著說道:“跟你們打仗一樣,我這是有經驗了!”
“有經驗?”聞言我不由一陣疑惑。
“是啊!”餘東沛嘆了一口氣,沉重地說道:“你們還算好,餓得還不夠歷害,你是沒見過首批迴國輪換的部隊啊!那吃相讓人看著都怕。那時咱們也傻,準備了好多吃的,就怕虧待了戰士們,誰知道……”
“唉!”餘東沛又嘆了一口氣,接著說道:“有些戰士不是犧牲在前線戰場上的,而是犧牲在咱們這飯桌上的。他們都到了自己的祖國,眼看就可以回家了,卻……”
“還真有被撐死的?”聞言我不由愣住了。
“怎麼會沒有呢!”餘東沛回答道:“第一天就撐死了十幾個,往後我們就再也不敢往桌上擺太多的飯菜了!”
首批迴國輪換的部隊我是知道的,我跟他們一同經歷了所有的戰爭,從一次戰役一直打到五次戰役,只不過在他們回國的時候我沒跟著一起回來,所以我很清楚他們到朝鮮作戰是一番什麼狀況。
第一批,可以說是入朝作戰最為艱苦、同時也是最為艱難的一批,那時志願軍後勤補給線還沒有建立,再加上又沒有防空部隊也沒有空軍,使得第一批入朝部隊嚐盡了朝鮮的所有的寒冷和飢餓,凍死、餓死的戰士不計其數。今天我才知道,這犧牲的人裡面還有撐死的……
“你們這一回國啊!想像不到的困難還多著呢!”餘東沛在把我引進一間平房裡,指著地面上厚厚的一捆信對我說道:“喏,要給你看的東西就是這個!”
“信?都是咱們團的?”看著我不由有些奇怪了。
“嗯!”餘東沛點了點頭,沉重地說道:“這些信都是家屬寄來的,全都堆放在這。沒有送到前線去,一是因為補給困難,咱們送上去的物質還要時刻準備著被炸的危險呢!另一個則是因為咱們的部隊過於龐大,六、七十萬人的部隊,而且還經常流動,想要把信件送到每個戰士手裡實在有困難,也不現實。於是上級決定把這些信件暫時壓在這裡,等戰士們回國輪換的時候再把信件一次性交給你們。前幾天我聽說你們團要來,就提前把這些信件整理好了!”
“哦!”我隨口應了聲,但心中的疑惑還是沒有消除。這戰士們不都已經在這了嗎?直接把信分給戰士們不就成了?還叫我這個團長來做什麼?但我想,這事絕不會這麼簡單,於是就靜靜地等著餘東沛說著下文。
“唔!”見我這樣的表現,餘東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給我遞上了一根菸說道:“你倒是頭一個沒問我為啥不直接把信發下去的!”
“我正準備問呢!”
餘東沛一愣,和我對視一眼,兩人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了起來。
“是這樣的!”餘東沛為我點燃了香菸,指著地上的那捆信件說道:“你可要小心處理這些信件。如果是好訊息還好,但崔團長你也知道,咱們這些當兵的,家裡人大多不識幾個字,平時寫上一封信都要找人代筆。所以……”
餘東沛似乎心裡有些不忍,吐了一口煙霧後接著說道:“所以這些信裡頭,大多都是有什麼急事,或是一些不好的訊息,崔團長你明白了吧!”
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眼裡看著面前的這捆信件,心裡只覺得沉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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